那名青衣管事躬身退下,将书房的门轻轻带上,未曾发出一丝声响。
偌大的书房内,只剩下那名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者,以及桌案上那封来自江南的密信。
“老师,这……”
站在老者身侧,一直垂手侍立的中年心腹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里满是困惑与不解。
他看着奏章上那刺目的“恩赏”二字,只觉得头皮发麻。
“李家如此猖狂,公然对抗都察院,正是其罪证确凿之时,我们为何……为何还要上书为他家的子弟请赏?”
中年心腹百思不解,“这岂不是在助长他们的气焰?”
老者没有立刻回答。
他将笔上的余墨在砚台边沿刮净,动作一丝不苟,而后才将紫毫笔稳稳放回笔架上。
他拿起那份刚刚写就的奏章,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
“助长?”
老者发出一声轻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寒意。
“捧得越高,摔得才会越重。”
他将奏章折好,放入一个准备好的封套里。
“他李家不是最爱惜那份读书人的名声吗?我便将他全族的名声,都架在这三昧真火上,好好烤上一烤。”
中年心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仍未完全明白。
老者瞥了他一眼,继续分说:“他李文博不是想在小小的院试里动手脚,踩着我的人扬名吗?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直接让他跳过院试,连秀才的功名都不必考,就去参加秋天的乡试。”
老者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封好的奏章递给心腹。
“你猜,一个连秀才都不是的白身,骤然被破格准许与一众举子同场竞技,江南的士林会怎么看他?”
心腹接过奏章,那份文书的重量,烫得他手心发热。
“他们……他们会说皇恩浩荡,也会说……李家权势滔天。”
“然后呢?”老者追问。
“然后……所有人都会盯着他!”中年心腹豁然开朗,“看他是真的一飞冲天,还是……还是摔个粉身碎骨!”
“没错。”老者重新坐回椅中,端起桌上的凉茶,呷了一口。
“此举一出,李德佑就算明知是阳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他敢抗旨吗?他不敢。他唯一的路,就是逼着他那个宝贝孙子,在秋闱考场上,考出一个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成绩。”
“可那考场,是那么好过的吗?”
老者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这叫,阳谋。”
***
八百里加急的驿马,比来时更快地奔回了江南。
当那份来自京城的“恩旨”邸报,与一封内阁大学士亲笔书写的奏章抄录本,一同摆在礼部尚书李德佑的面前时,这位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尚书大人,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惊出了一身淋漓的冷汗。
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那份邸报,纸张的边缘被他捏得起了皱。
“好……好一个捧杀之计!”
李德佑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儿子李文博有几分才学。在同辈之中,确实出众,但那也仅限于诗词歌赋,应付院试绰绰有余。可乡试,考的是经义策论,是真正的治国安邦之学!
更要命的是,这份“恩赏”将李文博推到了风口浪尖。届时,江南所有的士子,甚至朝堂上无数双眼睛,都会死死盯着他。
考得好,是理所应当;考得不好,哪怕只是中等,都会成为天大的笑柄。
李家,将因此威严扫地。
政敌这一招,太毒了。
“来人!备笔墨!”
李德佑发出一声怒吼。
他几乎是扑到了书案前,抓起笔,饱蘸浓墨,在信纸上奋笔疾书。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他没有时间去愤怒,没有时间去抱怨。
他必须立刻让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明白,他已经没有退路!
“八百里加急!立刻送往青竹书院!告诉他,若秋闱失利,他便不用再回李家!”
信被封入火漆,由最心腹的亲卫,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
兰亭雅集之内,李文博在一阵掐人中、灌姜汤的忙乱中,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周遭那些既同情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复杂表情。
“陈猛呢?”他声音沙哑,开口便是这两个字。
“李……李公子,他们已经走了。”一个跟班结结巴巴地回答。
“走了……”
李文博喃喃自语,随即,那首《满江红》的词句便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回响。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噗——”
他胸口一闷,逆血上涌,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衣襟。
他非但没能踩下陈猛,反而再次成了对方扬名的垫脚石。这个认知,比任何刀子都更伤人。
就在他气急攻心,眼前发黑,将要再度昏厥过去的时候,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公子!公子!京城来的加急信!”
一名李府的亲卫冲开人群,将一个还带着风尘气息的信筒递了过来。
是父亲的信!
李文博精神一振,以为是父亲在朝中得手,为自己扳回了一城。他挣扎着坐起身,一把夺过信筒,撕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不长,他一眼便看到了“恩赏”、“乡试”等字眼。
起初,他脸上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当他完整地读完父亲那封措辞严厉、满是杀气的信之后,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从主动构陷别人,变成了被人架在火上烤的被动应考者。
从胜券在握的猎人,变成了被逼上绝路的猎物。
这巨大的落差,这无法承受的压力,彻底摧毁了他最后一点心气。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悲鸣,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
然后,他眼珠上翻,身子一软,彻底地、不省人事地倒了下去。
这一次,无论跟班们如何呼喊,如何掐弄,都没有半点反应。
***
青竹书院的学子们,走在归途之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他们昂首挺胸,步履矫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打了大胜仗的光彩。
“陈大哥,你是没看见!李文博那脸,先是红,再是白,最后都成紫色了!跟咱们书院门口的茄子一个色儿!”赵元跟在陈猛身边,手舞足蹈,说得唾沫横飞。
“还有那周德发,嘿,直接就吓瘫了!我看他以后见了咱们,都得绕着道走!”
周围的同窗们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经此一役,陈猛在书院的地位,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晨练团”不再是旁人眼中的“蛮牛营”,反而成了“文武合一”的象征。许多之前还在观望的学子,尤其是那些家境普通、备受士族子弟排挤的寒门才子,都主动围了上来。
“陈兄,明日晨练,可否算我一个?”
“陈兄,你那‘龙抬头’的法子,我回去试了试,果然颈椎舒坦不少,能否再指点一二?”
陈猛的队伍,在回到书院之前,又壮大了一圈。
临近宿舍,众人渐渐散去,赵元却神神秘秘地拉住了陈猛。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开口:“陈大哥,我爹,就是镇远侯,他托我给你带个话。”
陈猛停下脚步。
赵元清了清嗓子,学着他父亲的口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一些:“我爹说,你那首《满江红》,写得好!有咱们武勋世家子弟的血性!他说,读圣贤书固然重要,但大丈夫,更当在疆场上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赵元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凑得更近了些。
“我爹问你,对从军入伍,博个军功封妻荫子,有没有兴趣?”
这无疑是一条全新的路。
一条与科举截然不同,却同样能通向青云的路。
陈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拍了拍赵元的肩膀,示意自己知道了。
是夜,山长书房。
宋濂再一次召见了陈猛。
书房内的灯火,比往常要明亮几分。宋濂的面容,也比往常要严肃许多。
他没有说任何开场白,直接将一份官方邸报,推到了陈猛面前。
“看看吧。”
陈猛拿起邸报,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关于“恩赏李文博,准其以布衣之身参与乡试”的消息。
“朝堂的棋局,已经布下了。”宋濂的声音沉稳,不带一丝波澜,“李家这条大鱼,也已经死死咬住了钩。现在,他挣不脱了。”
他站起身,走到陈猛面前。
“所以,你的任务,也变了。”
陈猛抬起头,静静地听着。
“你原来的目标,是在院试中夺得案首,胜过李文博。但现在,这已经不够了。”
宋濂的双手按在桌案上,身体微微前倾。
“你的新任务,是先通过两个月后的院试,马上再在参加一个月后的乡试,堂堂正正地,将那个被架上神坛的李文博,彻底击败!”
从院试案首,到乡试解元。
这其中的跨度,何止天壤之别。
陈猛将邸报缓缓放下,面色依旧。
宋濂从书架深处,取出一卷用布套包裹的书册,递给了陈猛。书册的封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字迹。
“这里面,是老夫一生对于科场策论的心得,也是我青竹书院从不外传的压箱底之物。你拿回去,用心揣摩。”
陈猛郑重地接了过来。
“但光有这些,还不够。”
宋濂看着陈猛,一字一顿地说道:
“三日之后,会有一个人来见你。她会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些人,看一些事。”
“只有看过了这江南真正的天下疾苦,民生多艰,你才有可能,写出那足以经世济国的文章。”
宋濂停顿了一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而那个人……就是苏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