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雅集,彻底成了一锅沸水。
“快!快叫大夫!”
“李公子晕过去了!”
“还有周公子!周德发也倒了!”
李家的仆从们手忙脚乱,尖叫声与呼喊声混作一团。几个人七手八脚地试图扶起瘫软如泥的李文博,却因为慌乱,反而好几次失手,让他本就灰败的脸色更添了几分狼狈。
一片混乱之中,只有陈猛周围的方寸之地,安静得出奇。
他带来的那些青竹书院学子,一个个都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从书里走出来的神人。
周进站在陈猛身侧,身体还在微微发抖。那不是害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荡。他亲口吟出了那首《侠客行》,又亲眼见证了陈猛一首《满江红》如何将不可一世的李文博彻底击垮。
这种冲击,比他读十年圣贤书还要来得猛烈。
“血!他又吐血了!”
赵元那充满快意的怪叫声,再次划破嘈杂,像是在这锅沸水里又浇上了一勺热油。他指着被人抬走的李文博,脸上的肥肉兴奋地颤抖着。
“活该!让他装!让他瞧不起咱们练把式的!”
他声音极大,毫不掩饰,周围那些原本支持李文博的士子们听了,个个面色发青,却无一人敢站出来反驳。
开什么玩笑?
人家一首词就能把人念到吐血昏厥,这战斗力,谁还敢上去碰一碰?
陈猛没有理会赵元的叫嚷,也没有去看李文博的惨状。他只是将并肩而立的周进,轻轻向后拉了一步,让他回到人群中。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周进激荡的心绪安定了不少。
就在此时,骚动的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一抹素雅的身影,在一众艳丽的裙钗之中,显得格外醒目。
苏婉晴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而来。
她的步伐不快,裙摆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的脸上罩着面纱,但所有人都感受得到,她行进的方向,目标明确。
她穿过混乱,无视了被仆人抬着、正从她身边经过的李文博。
她甚至没有朝那个方向偏一下头。
她径直走到了陈猛面前。
整个兰亭雅集,在这一刻,诡异地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动作都慢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低了下去,无数道视线,汇聚在这两人身上。
苏婉晴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手帕,递了过去。
“陈公子,此番风采,更胜往昔。”
她的声音清脆,像是山涧清泉,在这喧嚣之后的死寂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赠手帕。
在这样的场合,当着所有人的面。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示好。
这是一种宣告。
陈猛看着那方洁白的手帕,上面用淡青色的丝线,绣着一角小小的兰草。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推辞。
他伸出手,接了过来。
入手温润,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
但他没有用它去擦拭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
在众人惊诧的注视下,陈猛将那方手帕,小心翼翼地对折,再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块。然后,他拉开自己的衣襟,将那方手有千钧重的手帕,郑重地放入了最贴近胸口的内袋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对着苏婉晴,一字一句地开口。
“多谢苏姑娘。”
“此物,陈某暂为保管。”
苏婉晴笼在面纱下的容颜看不真切,但所有人都看到,她那双露在在外的秀美耳廓,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她轻轻颔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带着侍女,从容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园林深处,雅集中的众人才如梦初醒,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嗡鸣。
如果说,陈猛用两首诗词击败李文博,是文才上的彻底碾压,那么苏婉晴这番举动,和陈猛的回应,则是对李家、对李文博的又一次公开羞辱。
赵元凑到陈猛身边,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陈大哥,行啊你!苏大家这可是……这可是……”
他“可是”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词。
陈猛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转身,对着身后那群依旧处在震撼中的同窗。
“我们走。”
他一挥手,带着这支刚刚打赢了一场漂亮仗的队伍,在无数复杂的注视下,昂首阔步,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身后,是鸡飞狗跳的兰亭雅集,和一个注定要沦为整个京城笑柄的李大才子。
***
同一时间的京城。
皇城根下,一座外表普通、内里却戒备森严的府邸。
书房内,檀香袅袅。
一位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者,正端坐于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须发半白,面容清癯,闭着双目,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书案上,除了一方端砚,几支狼毫,再无他物。
一名身着青衣的中年管事,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火漆密封的信筒,恭敬地放到了书案一角,然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许久,那老者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拿起信筒,用一柄小巧的银刀,仔细地裁开封口,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只有薄薄一页,上面的字迹却密密麻麻。
这是从千里之外的江南道都察院,以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密信。
老者的目光在信纸上缓缓移动。
信中所述,触目惊心。
宋濂发起的调查,在江南遇到了铜墙铁壁般的阻力。李家在江南经营数十年,关系网盘根错节,如同深入地下的老树根,牵一发而动全身。调查组所到之处,账本被烧,库房失火,关键人证要么暴毙,要么失踪。
更有甚者,地方州府的官员,竟敢阳奉阴违,公然与都察院派去的人对抗,处处设置障碍,让调查寸步难行。
“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信纸的末尾,是江南道都御史绝望的八个字。
看完信,老者将信纸轻轻放回桌面。
书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没有暴怒,没有拍案,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仿佛在看窗外的一片落叶。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去拿那封代表着失败与阻力的密信,而是起身,亲自走到一旁的墨台前,拿起墨锭,在砚台中不疾不徐地研磨起来。
一圈,又一圈。
墨香伴随着轻微的摩擦声,在安静的书房里弥漫开来。
直到墨汁浓稠如漆,他才重新坐回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奏章折页,提起一支紫毫笔。
笔尖饱蘸墨汁,悬于纸上,久久未落。
最终,他手腕一沉,笔锋落下。
他写的不是弹劾,不是请罪,更不是请求增派人手。
奏章的开头,赫然是两个字——“恩赏”。
他的笔锋沉稳有力,不带丝毫烟火气。
奏章的内容,更是让任何一个知晓内情的人,都会惊掉下巴。
“……臣闻,礼部尚书李德佑,教子有方,其嫡长孙李文博,才名远播,诗才冠绝同辈,实乃国之栋梁材也……”
“……为彰皇恩浩荡,激励天下士子向学之心,臣恳请陛下,破格允李文博,以布衣之身,参与今秋之乡试……”
他将李文博捧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李家刚刚试图用阴谋诡计打压政敌的时候。
在他自己的门生发起的调查,正被李家势力疯狂反扑的时候。
他,这名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学士,帝国的实际掌舵人之一,却亲笔上书,要为敌人之子,请赏!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墨迹未干,在灯火下,反射着幽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