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虫鸣声顺着窗棂的缝隙钻入屋中。
陈猛回到自己的居所,关上房门,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他从怀中取出山长宋濂所赠的那卷书册,放在桌上。
书册入手沉甸甸的,比寻常的书要重上不少。封面是空白的,没有题字,只用朴素的青布包裹。陈猛解开系带,露出里面泛黄的纸张。纸质极好,是那种昂贵的玉版宣,触手温润。
他翻开了第一页。
灯火下,整张纸上,只有一个用朱砂写就的血红大字。
——伪!
这一个字,写得张扬恣肆,笔画间透着一股要把天都捅个窟窿的狂放。
陈猛的手指停在纸页上方,没有落下。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凝视着那个字。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这一个字而变得厚重起来。
他继续向后翻。
第二页,第三页……里面的内容并非什么高深的经义或是秘闻,而全是历朝历代的名家策论,甚至是圣人经典的原文章句。
只不过,每一篇文章的旁边,都用同样的笔迹,写满了朱红色的批注。
一篇歌颂君主仁政的雄文旁,批注是:“粉饰太平,饿殍遍地,仁在何处?”
一句论述礼法纲常的经典下,注解是:“贵者愈贵,贱者愈贱,此乃锁人铁链,非教化之道。”
一段分析边防策略的策论结尾,更是只有一个字:“屁!”
整本书,从头到尾,都在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去戳破那些文章辞藻华丽的外衣,去质疑那些被奉为圭臬的道理。它不讲微言大义,不谈春秋笔法,只用一个标准去衡量所有文章——真与伪。
你说你的政策好,百姓是否真的安居乐业?你说你的学问高,能否真的解决一方水患?
若不能,便是伪。
是空谈,是粉饰,是自欺欺人。
陈猛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初时的凝重,慢慢化作一种奇异的专注。这些批注的观点,与他骨子里的某些东西不谋而合。他信奉实践,信奉结果,对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所谓名士,向来没什么好感。
这本书,就像是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原来,文章可以这么读,道理可以这么解。
灯火摇曳,一夜无话。
接下来的三日,陈猛的生活一如往常。
清晨,他依旧是第一个出现在演武场上的人,带领着规模愈发壮大的“晨练团”挥洒汗水。白天,他则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遍地研读那本无名书册。
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乡试的事情,也没有表露出半点压力。但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京城,早已为这件事闹翻了天。
李家嫡长孙李文博,被政敌以“恩赏”为名,架在了火上烤。而后,这位才子在兰亭雅集二度吐血,当场昏厥不醒的消息,更是长了翅膀一般,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李文博,从一个令人艳羡的才子,彻底沦为了全城的笑柄。
晨练的间隙,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的也都是这件事。
“听说了吗?那李文博被抬回家后,他爹,就是礼部尚书李德佑,当场就气得砸了半屋子的瓷器!”
“何止啊!我还听说,李尚书连夜上了份辞呈,想让他儿子称病避开乡试,结果被陛下驳回了,还挨了一顿申饬!”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一个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白身,要去跟一帮成名已久的举子同场竞技,啧啧,这脸丢大了!”
幸灾乐祸的议论声中,夹杂着对始作俑者陈猛的敬畏。
赵元在这股浪潮中,却显得忧心忡忡。他找到正在场边休息的陈猛,肥硕的脸上写满了不安。
“陈大哥,”他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我爹让我给你带个话。”
陈猛拿起布巾擦了擦脖颈上的汗,示意他继续说。
“我爹说,李家这次是被逼到墙角了,成了困兽。困兽之斗,最为凶险。他们明面上动不了你,暗地里必定会用更下作的手段。”赵元说得又快又急,“我爹的意思是,让他手下最得力的两个亲卫,从今天起,就跟在你身边,暗中护你周全。”
这确实是镇远侯的行事风格。这位在北疆杀伐决断的武勋侯爷,考虑问题从来都是从最坏的处境着手。
陈猛擦汗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将布巾搭在肩上,转过身,对着赵元。
“替我多谢侯爷的好意。”他开口,声音平缓而有力,“但这护卫,我不能要。”
赵元一愣:“为什么?陈大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李家那些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陈猛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问了一句:“赵元,你觉得,一个身边随时跟着两名顶尖护卫的人,还能看到这世上真正的样子吗?”
赵元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陈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的温度与力量,让赵元纷乱的心绪安定下来。
“心怀利刃,方能察觉危机四伏。”陈猛一字一句地说道,“带着护卫,我看到的,听到的,接触到的一切,都会是别人筛选过后的样子。那样的所见所闻,是假的,是‘伪’的。”
“山长要我去见一些人,看一些事。若我连独自面对这寻常世界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去写那经世济国的文章?又怎么在秋闱的考场上,去击败那个已经被逼上绝路的李文博?”
他的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赵元的心头。
赵元看着陈猛,忽然明白了。
陈大哥要走的,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他不仅仅是要在考场上战胜李文博,他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去践行他所信奉的道理。
赵元后退一步,不再劝说。他学着父亲手下那些将士的样子,对着陈猛郑重地一抱拳,腰杆挺得笔直。
“大哥保重!”
“我等你回来!”
陈猛笑了笑,转身加入了重新开始操练的队伍中。
第三日,天还未亮。
陈猛收拾好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无名书册。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走出了青竹书院。
清晨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
书院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很普通,青布车篷,样式寻常,是那种扔到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类型。
车辕上坐着一个车夫,是个面容枯槁的老者。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褂,戴着顶斗笠,低着头,一动不动。若不是他身下的胸膛还有微不可察的起伏,几乎会让人以为那是一尊与马车融为一体的木雕。
陈猛的脚步没有停顿。
他径直走到了马车前。
就在他距离车厢还有三步之遥的时候,那紧闭的车帘,被人从里面轻轻掀开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