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被暴力楔入的三角形硬木,成了改变一切的支点。
“嘎吱——”
一声冗长而尖锐的、叫人牙根发酸的呻吟,从木堆的最深处挤压出来。
那声音不似木料断裂,更像某种巨兽的脊骨,在无法抗拒的外力下,被一寸寸强行扳动。
堆积如山的原木,并未如任何人预料的那般轰然塌陷。
一切都凝滞了。
一个短得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停顿。
在这片刻的寂静里,那根被陈猛当做锁芯的关键承重木,因木楔的强行介入,其内部承受的万钧之力,朝着一个全新的方向汹涌传导。
整座木山的重心,发生了一次致命的、无可挽回的偏移。
原本向内收拢,预备将一切闯入者活生生碾碎的力量,被这股新生的杠杆之力,粗暴地、不讲道理地,朝着院子中心的方向,反向撬动了!
下一息,震耳的巨响撕裂了整个院落!
数以万斤计的巨大原木,彻底挣脱了维系它们脆弱平衡的最后一道束缚。
滚落的方向,却不是木堆后方那片狭窄的死角。
它们调转了方向,朝着院子中央,朝着张管事和招工管事站立的那片开阔地,如同决堤的洪流,狂暴地倾泻而下!
“啊——”
招工管事脸上的血色,在眨眼之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那双平日里用来对人颐指气使的腿,此刻软得像是两根煮烂的面条,再也支撑不住他肥硕的身躯。
他双膝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满是木屑的地上。
他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求救的音节。
他只能瞪圆了双目,看着一根水桶粗细的原木,脱离了滚落的大部队,带着翻滚的烟尘,以一个古怪的角度,直直朝着他的位置飞砸而来。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周身发麻的骨裂声,混杂在万千木料互相撞击的轰鸣之中,却依然分明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啊啊啊啊——!”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完全扭曲、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根原木碾过了他的左腿,将那条腿的骨头,连同血肉,一起碾进了地里。
相比之下,那位李公子的心腹,张管事,终究是在风浪里打过滚的人物。
他的身体反应,只比招工管事快了那么一瞬。
就在木山崩塌的第一个瞬间,就在那股毁灭的气息扑面而来的刹那,他没有去思考,也没有去看。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身侧,做出了一个极其难看的扑倒翻滚的动作。
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走几步路都要喘气的胖子,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
他在满是木屑和尘土的地上,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像一条被人一脚踹进泥水里的丧家之犬。
一根几乎与他身体等宽的巨大原木,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呼啸而过,重重地砸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激起冲天的烟尘。
他停下来时,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暗纹锦袍,已经被地面上的碎木和石子划开了好几道长长的豁口。
精心梳理、用发冠束起的发髻,也彻底散乱开来,黑发混着泥土和草屑,糊了满头满脸。
他趴在地上,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从嘴里往外吐着呛人的灰尘与木屑。
再无半分先前手盘铁胆、俯瞰众生的倨傲与从容。
整个场院,已经彻底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所吞噬。
漫天翻滚的烟尘之中,陈猛的身影,却像一头逆着水流而上的游鱼。
他非但没有后退躲避,反而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所吸引,脚下发力,一个箭步前冲。
他冲到一个因惊骇而呆立当场的短工身边。
那汉子正张大嘴巴,看着那如同天神发怒般的场景,浑身抖得和秋风里的落叶一般。
陈猛一言不发,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住那汉子的胳膊,腰腹拧转,用一股巧劲将他整个人奋力向后甩出数米远,抛向了相对安全的区域。
“快跑!山塌了!”
一声暴喝,从陈猛的口中发出。
他的嗓音,因为刻意用力而显得沙哑,却充满了焦急与警告的意味,在混乱的轰鸣声中传出老远。
那被他甩出去的汉子,一屁股摔在地上,这才从失魂中醒来,连滚带爬地朝着更远的地方逃去,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塌了!塌了!”
“怎么回事!”
“快!快去救人!”
院子各处的护院们,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们纷纷拔出腰间的佩刀,试图冲向事故的中心。
然而,那倾泻而下的原木洪流,余势未歇。
一根根沉重的木料,还在不断地从高处滚落,在地面上弹跳、翻滚,所过之处,无论是木架还是工具,尽数被摧毁成一地碎片。
护院们手持刀刃,面对这人力无法抗衡的场面,只能被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靠近。
整个场院,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尖叫声,呼喊声,木料的撞击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景象。
陈猛就处在这片混乱的中心。
他利用这绝佳的混乱作为掩护,开始移动。
他的脚步,在旁人看来,踉踉跄跄,慌不择路,像是在拼命躲避着那些致命的滚木。
可实际上,他的每一步,都踩在生与死的界限上。
一根原木从左侧横扫而来,他恰好一个趔趄,身体向右侧倾倒,任由那根木料带着风声从他背后滚过。
头顶上方,一块碎裂的板材呼啸而下,他像是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那块板材从他后背上方飞过,砸在他身前半尺的地面,四分五裂。
他看似在东躲西藏,实则在以一种高效而隐蔽的方式,快速脱离最危险的区域。
他的身体,在烟尘与滚木的缝隙间穿梭,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却又被他用一种“惊慌失措”的外表完美地遮掩了起来。
他藏在宽大袖中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经解开了绑在小腿肚上的那个布包。
那块刻着李府家徽的木牌,与那块沉甸甸的“工”字铁牌,被他紧紧攥在了掌心。
他的目标很明确。
不是逃出这个院子。
而是,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那个此刻正从地上狼狈爬起,满脸尘灰,还在不住咳嗽的男人。
张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