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尘弥漫,遮天蔽日。
整个官营木料场,变成了一座喧嚣的地狱。
木料滚落的轰鸣尚未完全平息,人的尖叫与哭喊便取而代之,成了主调。
陈猛就在这片混沌的中心。
他刚刚将那个吓傻了的短工甩出去,自己也顺势一个翻滚,躲开一根从侧面横扫过来的断裂横梁。
他的动作幅度很大,姿态狼狈,活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耗子。
可他的落点,却分毫不差地选在了张管事方才翻滚过的那片区域。
脚底的木屑又厚又软,踩上去噗噗作响。
他刚刚站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脚下就传来一个硬实的触感。
一个滚圆的物体。
他低头一瞥。
那是一颗核桃大小的铁胆,在厚厚的木屑里半隐半现,正是张管事从不离手的那对玩意儿之一。
“小心!”
不远处,有人嘶声大喊。
一截断掉的木桩,正从半塌的木料山上翻滚着坠落,直直朝着陈猛所在的位置砸来。
陈猛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身体僵直,满脸都是来不及反应的惊骇。
他身子猛地一矮,作势就要向旁边扑倒。
就在他身体倾斜,即将倒地的一刹那,他那只踩在铁胆旁边的脚,有了个极细微的动作。
脚尖,轻轻一挑。
那颗本该显眼的铁胆,被他用一个巧妙的力道,拨进了更深的木屑堆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他俯身的手,也并未撑在地上。
那只蒲扇般的大手,在掠过地面时,五指如电,精准地从一堆散乱的杂物中抄起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线装,封面是寻常的靛蓝色,没有任何字样。
它被震落在地,毫不起眼,混在碎木和尘土里,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抄起册子的动作,与他扑倒躲避的动作,完美地融为了一体。
快到极致,也隐蔽到极致。
册子入手,他顺势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打了个滚,袖口一抖,那本还带着张管事体温的小册子,便滑入了他宽大的衣怀深处。
“轰隆!”
那截木桩重重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激起一片新的烟尘。
一切,天衣无缝。
“咳……咳咳……”
不远处,张管事终于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顾不上去拍打身上价值不菲但此刻已然破烂不堪的锦袍,也顾不上去整理自己散乱如鸡窝的发髻。
他甚至没有去看一眼不远处抱着一条腿、正在地上翻滚哀嚎的招工管事。
那人的惨叫声,凄厉得像是被活剥了皮。
可张管事充耳不闻。
他猛地扭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烟尘与混乱的人群中,疯狂地搜索着。
他在找人。
找那个本该被埋在木料山下的“工具”。
很快,他看见了。
那个身形格外结实的苦力,并没有被埋起来。
他正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到另一个跌倒的工人身边,伸出胳膊,试图将对方搀扶起来。
他看上去惊魂未定,动作笨拙,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仓惶。
张管事的胸口,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他脸上的肥肉,因为极度的怒火而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
被耍了。
自己布下的必杀之局,非但没有弄死目标,反而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还折损了一个心腹。
这个局,是为那个手持“工”字铁牌的调查者准备的。
可为什么,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他想不通。
但他知道,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此刻正在“热心救人”的泥腿子!
张管事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
他拨开一个挡在身前的护院,几个大步流星,冲到了陈猛的面前。
“啪!”
他一把揪住了陈猛胸口的粗布衣襟,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衣服扯裂。
“这是你做的?”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要吃人的狠厉。
周围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
被陈猛搀扶的那个工人,还有旁边几个刚刚聚拢过来的短工,都被张管事这副择人而噬的模样吓得后退了半步。
陈猛的身体,像是被这声质问吓得筛起了糠。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嘴唇哆嗦着,半天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管……管事……我……我真不知道啊!”
他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我才刚走到那儿,您……您就让我去挪上面的木头……可我还没爬上去,它……它自己就倒了!”
他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极度的惊恐与茫然。
“我……我差点也埋进去了!”
他抬起手,指向那片如同废墟般的木料山,手臂抖得不成样子。
这番表演,堪称完美。
他很清楚,张管事怀疑他,却绝不敢把真正的缘由说出口。
你不能当众质问一个苦力:“你为什么没有乖乖走进我为你准备的杀人陷阱里?”
这话说出来,死的就不是陈猛了。
张管事死死盯着陈猛那张“无辜”到极点的脸,肺都要气炸了。
对方的每一个字,每一寸表情,都在告诉他:我就是个被吓傻了的倒霉蛋,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心底里,却有个声音在疯狂咆哮:就是他!一定是他!
就在这时,被陈猛“救”下的那个短工,终于回过神来。
他看着张管事凶神恶煞的样子,壮着胆子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替陈猛辩解:
“张……张管事,这……这事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我们都看见了,那木头堆……就是突然自己塌了!跟发了疯一样!”
另一个从旁边凑过来的老工人,也心有余悸地连连点头。
“是啊!是啊!要不是这位兄弟刚才推了我一把,我这把老骨头现在就交代在那儿了!”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陈猛,脸上全是后怕与感激。
“对对!他还喊让大伙快跑呢!”
“他自己跑得最慢,还顾着拉人!”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附和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这些衣衫褴褛的苦力,平日里对管事们畏之如虎。
但此刻,面对这无妄之灾,面对张管事不问缘由便迁怒于救人者的行径,他们心中那点残存的血气,被激发了出来。
一道道混杂着怀疑、畏惧和些许愤慨的视线,从人群中投射出来,全都汇聚在了张管事的身上。
为什么偏偏让他去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的木料堆放得那么危险,是不是早就知道要出事?
这场“意外”,到底是不是意外?
无声的质问,像一根根看不见的针,扎在张管事的背上。
他感到一阵气血翻涌,直冲脑门。
他死死攥着陈猛的衣襟,手背上青筋暴起,恨不得当场就把眼前这个坏了他大事的家伙,活活掐死。
可他不能。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不能。
这个哑巴亏,他今天必须吃下去!
“呼……”
张管事猛地松开了手,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像是破旧的风箱。
他将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强行压了回去。
他不再看陈猛,而是转头对着刚刚带着人冲过来、却被眼前景象搞得不知所措的护院头领,厉声下令:
“把他!”
他的手指,像一杆枪,直直指向陈猛。
“还有这几个多嘴的,全都给我带到后院去!”
“今天这事,必须问个一清二楚!”
话音里,再无半分遮掩的森然。
既然明着弄不死你,那我就把你带到我的地盘上,关起门来,慢慢炮制!
护院头领一怔,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
“是!”
他一挥手,两名身材高大的护院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陈猛的胳膊。
那几个刚刚替陈猛说过话的工人,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们谁都没想到,说了几句公道话,竟然会惹来这样的祸事。
陈猛没有反抗。
他任由那两名护院架着自己,身体还在微微发颤,脑袋耷拉着,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他被护院推搡着,朝着院子深处,那片寻常工人绝不许踏足的后院走去。
穿过混乱的人群时,他依旧低着头。
活脱脱一个被吓破了胆、前途未卜的可怜苦力。
只是,没有人看到。
在他那宽大的、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袖袍之下。
一只布满厚茧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本薄薄的线装小册子。
册子被他的掌心捂得温热。
外场的厮杀,结束了。
内场的牌局,刚刚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