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管事那根粗壮的手指,就像一杆指向刑场的令旗,直直地戳向西边那座不祥的木料山。
话音里的冷硬,没有给陈猛留下任何转圜的余地。
周遭的空气,像是被这道命令抽干了。
“刺啦——”
一声刺耳的拉锯声戛然而止。
“嘿哟!”
一声沉闷的号子,断在了半截。
无论是与陈猛一同来的九个短工,还是场子里那些原本在各自岗位上忙碌的老工人,手里的活计都在这一刻慢了下来,甚至停了。
一道道视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落在了陈猛的身上。
那些视线里,有怜悯,有惊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看客面对即将上演的惨剧时那种 morbid 好奇。
去那个地方干活,跟自己拿脖子往刀口上凑,有什么分别?
那几座木料山,是整个场子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禁区。
陈猛没有理会那些投来的目光。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个发号施令的招工管事。
他只是弯下腰,将肩头那根沉重的松木方材,稳稳地放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只有木料与地面接触时一声沉实的轻响。
他直起身,抬起那只空出来的手,用粗布袖口,用力地抹去了额角和脸颊上混着尘土的汗水。
动作沉稳,有力。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他朝着那座堆叠得如同悬崖峭壁般的原木堆走去。
一步,一步。
脚下的土地混杂着木屑,踩上去软而踏实。
他的背影,在场中所有人的注视下,没有半分迟疑,没有一丝慌乱。
那几十步的距离,仿佛被无限拉长。
每个看着他的人,都觉得自己的呼吸跟着他的脚步,一下下变得滞涩。
院子另一头的阴凉处。
张管事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在掌中盘玩的那两颗铁胆。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站姿很放松,脸上挂着一种局外人看戏般的漠然。
仿佛即将发生的,不过是一场与他无关的、早就预定好的节目。
他身旁的招工管事,却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他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直线,紧紧盯着陈猛孤身一人的背影。
陈猛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走到那座木山脚下,却没有顺着那些方便攀爬的凸起向上爬。
他停住了。
他先是在木堆前,来回踱了两步。
脚尖偶尔在地面上轻轻踢了踢,像是在确认脚下土质的松紧。
然后,他伸出手,在那几根作为地基、垫在最底层的巨大承重木上,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
“叩,叩叩。”
“叩,叩。”
他侧过头,耳朵贴近了木料,像是在倾听着什么。
敲击声在嘈杂的场院里,本不该被任何人听见。
但此刻,因为太多人的关注,这几声沉闷的回响,竟显得异常分明。
有些声音紧实,有些声音却带着一丝空洞的虚浮。
远处的张管事,负在身后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他微微眯起了眼。
这小子在干什么?
一个靠力气吃饭的泥腿子,哪里懂这些门道?
难道只是巧合?
“磨蹭什么!”
招工管事终于按捺不住,那根紧绷的弦仿佛要断了。
他朝着陈猛的方向,提高了音量,厉声呵斥道:“没吃饭吗!让你把上面的料子挪下来,在底下敲敲打打的,想偷懒不成!”
他的话音,在空旷的场地上回荡。
可陈猛,像是没有听见。
他直起身,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旁边一堆刨木剩下的废料上。
那里面,全是些刨花、碎木和不成形的边角料。
他蹲下身,伸出那只布满厚茧的手,在那堆废料里翻找起来。
很快,他从中翻出了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木楔。
不知道是什么硬木的边角料,被劈砍成了三角形,质地看上去坚硬无比。
他攥着那块木楔,站起身。
下一息,他的身体动了。
他没有走向木堆的正面,而是身体一矮,用一种与他壮实体型全然不符的敏捷,绕到了木堆的侧后方。
那个位置,恰好是张管事和招工管事视线的一个死角。
他们只能看到木堆的庞大轮廓,却看不清陈猛在那后面具体在做什么。
招工管事往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要绕过去看个究竟。
但他身旁的张管事,却抬了一下手,制止了他。
张管事脸上的表情,依旧漠然,但那份看戏的闲适,已经悄然褪去。
他想看看,这个出乎他意料的“工具”,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木堆的阴影里,陈猛的双脚,如同铁钳般牢牢抓住了地面。
他的目光,在眼前这纷乱交错的巨大原木之间快速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锁定了一处。
那是一根深埋在所有原木之下,被压得最深,也最不起眼的关键承重木。
它的位置极为刁钻,既不是最粗的,也不是最长的。
但以陈猛前世积累的那些物理和结构知识,他一眼就看出,这根木头,正是整座木山所有力学结构的核心支点。
它像是一把锁的锁芯。
它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最恐怖的压力,也维系着这摇摇欲坠的平衡。
要毁掉这座山,最蠢的办法是去抽动它。
而要让这座山变得比磐石还要稳固……
陈猛攥紧了手里的那块三角形木楔。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鼓胀。
随即,他整个人的重心猛地向下一沉,腰背发力,手臂的肌肉虬结贲张,所有的力量,顺着脊背,贯通到了手臂,再汇聚于手腕。
他将那块三角形的木楔,对准了那根关键承重木与下方另一根木料之间,一个因压力而产生的、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接合缝隙。
“咚!”
一声沉重却又短促无比的闷响,从木堆深处传了出来。
那不是抽离,不是破坏。
他用那块坚硬的木楔,当做一把无坚不摧的铁锤,用一个极为刁明精准的角度,狠狠地、不留余力地,将它砸进了那个狭窄的缝隙里!
他用的,不是向外的拉力。
而是一种向内的、改变其原有结构、填充其脆弱空隙的杠杆之力!
木楔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楔入了那道缝隙,将原本因重压而略有松动的两个巨大构件,死死地、紧紧地,重新锁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