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料棚在院子的另一头,隔着大半个场地。
陈猛扛着那根粗大的松木方材,混在其他九名短工之中,沉默地迈开了步子。木料的分量于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肩头被粗糙的树皮磨得有些发痒。
他的脚步不快不慢,正好与其他人的步调保持一致。他低着头,只看着脚下的路,一副老实巴交、只知出力的模样。
周遭是鼎沸的劳作声响。
大锯切割原木时发出的“刺啦”长音,斧头劈砍时干脆的“梆梆”声,还有工头们夹杂着各种土话的呵斥,此起彼伏。
“都打起点精神来!”
“那边的,没吃饭吗?快着点!”
陈猛的耳朵,却没有去听这些明面上的动静。他的听觉,穿过这些嘈杂,精准地捕捉着身边那些细碎的、被刻意压低了的交谈。
与他一同搬运的,有几个是这木料场的老工人,只是今天被临时调来跟着他们这批新人一起干活。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音量在闲聊。
“诶,听说了没?今天好像有上面的人要来查账。”一个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些许神秘。
“查账?查什么账?”另一个声音显得有些不屑,“咱们这地界,不都是张管事说了算?他可是李公子跟前最得脸的红人。”
“嘘!你不要命了!”最初那个声音急忙打断他,“小点声!我可听说了,就是为了北境那批军需木料的事。有人把状告到上面去了,说咱们这儿以次充好,还虚报了数目。”
“张管事这两天,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逮着谁骂谁。今天这场子里的护院,都比平日里多了快一倍。”
“真的假的?那可要出大事了……”
这些零碎的字句,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线,顺着空气钻进陈猛的耳朵里。
北境军需。
李公子。
张管事。
来查账的“上面的人”。
一个完整的闭环,在他的脑中瞬间形成。
刺客的供述,山长的嘱托,还有自己怀里揣着的这两样东西。一切,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那个所谓的“上面的人”,那个手持“工”字铁牌的调查者,就是他自己。
而李家,或者说这位张管事,早已布下了一张大网,就等着他这个目标,从官营木料场的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然后,一场精心准备的“意外”,就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陈猛肩上的木料晃都没晃一下。
他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半分紊乱。
他只是跟着队伍,将肩上的松木方材运到东边的料棚,按照指定的规矩码放好。然后转身,再次走向那堆积如山的松木堆。
来来回回,一趟,又一趟。
他的额角开始渗出汗水,身上的粗布短衫也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后背上,勾勒出下面坚实的肌肉轮廓。他看上去,与周围那些为了几文钱而挥洒汗水的苦力,再无任何分别。
就在他扛起新一根木料,转身准备再次前往东料棚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息。
他看到,就在不远处,那个在街角招工的管事,正一路小跑,满脸堆着谄媚的笑,跑到一个人的面前。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暗纹锦袍,与这满是木屑与汗臭的场地格格不入。他的手上,慢条斯理地转着两颗核桃大小的铁胆,铁胆碰撞间,发出清脆而有规律的“咔哒”声。
那人没有看招工管事,只是站在那里,视线落在远处工人们劳作的场面上。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整个人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倨傲。
这人,应该就是张管事了。
招工管事在他身前站定,弓着腰,连大气都不敢喘,凑到他耳边,低声汇报着什么。
陈猛扛着木料,从他们侧后方不远处走过。他依旧低着头,步伐沉稳,没有朝那边多看一眼。
他与那个掌握着他“生死”的男人,第一次处在了同一个空间里。相隔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木料香气里,仿佛掺杂进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那招工管事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不着痕迹地朝着陈猛他们这十个新来的短工所在的方向,虚虚地指了一下。
“咔哒。”
张管事手上转动的铁胆,停了。
他那微微扬起的头,缓缓转了过来。
一道视线,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从那群新来的短工身上扫过。那道视线,不带任何情绪,就像是木匠在审视一块木头,屠夫在打量一头牲口。
它掠过了那几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也掠过了那几个一脸憨厚的老实人。
最后,它落在了陈猛的身上。
比在其他人身上,多停留了那么短短的一瞬。
没有探究,没有审视,更没有怀疑。
那是一种纯粹的打量,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或者说,在看一件即将派上用场的死物。冰冷,且漠然。
陈猛的后颈,汗毛无声地竖起。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猛兽盯上时,身体最本能的反应。
他藏在宽大袖口里的那只手,五指缓缓收拢,握成了拳。绑在小腿肚上的那个布包,勒得皮肉有些发紧。
他没有停下脚步,扛着木料,继续往前走。
张管事收回了视线,转回头去,对着那招工管事,用极低的声音吩咐了一句什么。
那招工管事听完,腰弯得更低了,连连点头称是。
随即,他直起身,转过头来。
他的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谄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他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陈猛的方向走了过来。
周围的其他短工,看到管事过来,都下意识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生怕被挑出错处。
唯有陈猛,依旧保持着原先的步调。
招工管事没有理会旁人,他的目标很明确。
他穿过人群,在陈猛的面前站定,挡住了他的去路。
陈猛停下脚步,缓缓抬起头,那张被汗水和尘土弄得有些模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招工管事抬起手,朝着院子西边的角落,重重一指。
那里,正是陈猛初进院子时,就特别留意过的,那几座堆放方式极为诡异、仿佛随时都会崩塌的巨大原木堆。
是那个为“调查者”准备的坟场。
“你,”招工管事的声音,又冷又硬,不带一丝人情味,“力气大。”
“去那边,把顶上那几根最重的花梨木料子,给挪下来,放到空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