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猛看着苏婉晴的背影消失在亭外的柳荫深处,这才将视线重新投向那片混乱的中心。
李子轩的那几个跟班,正将他从地上抬起,一个个都用喷火般的目光瞪着陈猛。那目光里混杂着愤恨、惊惧与难以置信。他们攥紧了拳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终究没有一个人敢再上前一步。
方才同伴被一招制服,摔了个嘴啃泥的场面,还清晰地印在他们脑中。文,他们被碾压得体无完肤。武,他们更是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怒,让他们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涨成了猪肝色,却又无计可施。
陈猛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便移开了。对他而言,这些人的叫嚣,与夏日里聒噪的蝉鸣,并无不同。
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边。
那个先前扬言要倒立洗头、啃石桌的胖学子周德发,正被几个相熟的友人围着施救。
“周兄!周兄你醒醒!”
“快,掐人中!用力些!”一个学子焦急地喊着,下手没轻没重,掐得周德发嘴唇都白了。
在一阵手忙脚乱的折腾后,周德发终于长长地“嗯”了一声,眼皮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只看到眼前围着一圈人影。
“我……我这是在哪儿?”他含糊地问。
“周兄,你醒了!方才你听了那陈猛的词,就晕过去了。”旁边一人赶忙解释。
陈猛。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周德发脑中混乱的记忆。
他想起来了。
《清明》。
《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沙场秋点兵!
他还想起了自己那些豪言壮语。
“我周德发不仅倒立洗头,我还把这地上的青石板舔干净!”
“我……我还把这张石桌给啃了!”
周德发的视线慢慢聚焦,他费力地转动脖子,越过围着他的人群,恰好看到了不远处那个负手而立的青衫身影。
陈猛也正巧朝这边看过来。
四目相接。
陈猛微笑的看着他,只是那么站着。
可这副模样落在周德发的视线里,却比任何嘲讽和讥笑都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一千口大钟在同时敲响。他看到了那张纹理清晰的石桌,仿佛已经变成了坚硬的烙铁,正等着他的牙口。他也看到了那片光滑的青石板,上面还残留着酒渍和草屑。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周德发胸口一闷,喉咙里“呃”了一声,刚恢复一丝血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
然后,他两眼一翻,脑袋一歪,再一次软软地倒了下去。
“哎!周兄!”
“怎么又晕了!”
周围一片惊呼。
只是这一次,惊呼声中,夹杂着许多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噗嗤……”
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出了声。这笑声像会传染一般,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这……周兄这身子骨,可真是‘文弱’得紧啊。”一个学子摇头晃脑地说道,刻意加重了“文弱”二字。
“谁说不是呢?想我辈读书人,当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气度,周兄这……唉,还需多历练啊。”
一个声音更大些的好事者,凑到那张石桌旁,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发出“梆梆”的声响。
“诸位说,咱们是等周兄醒来,看他如何履行这‘啃石之约’呢,还是先帮他找个大夫?”
这话一出,哄笑声更大了。
“我看还是先找大夫吧,这石桌太硬,我怕周兄的牙口受不住。”
“非也非也,人无信不立。我辈读书人,最重承诺。周兄既已发下宏愿,我等理应在此为他见证才是!”
“说得对!我们得帮周兄体面!”
一句句或认真或戏谑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那些与李子轩、周德发交好的学子耳中,让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却又无法反驳。
就在这片几乎要失控的喧闹中,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够了!成何体统!”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正是今日这场雅集的主持,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
老先生此刻面色铁青,手中的竹杖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兰亭雅集,乃是文人交流学问之所,不是让尔等在此寻衅滋事、互相攻讦的菜市口!”
他的声音里带着怒其不争的痛心,目光扫过全场,所有触及其目光的学子,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收起了脸上的笑。
兰亭之内,总算恢复了几分安静。
老儒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看向人群中央那个孤立的身影,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复杂。有欣赏,有惋惜,还有一丝深深的忧虑。
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吧。”
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
“雅集,提前散了。”
众人一片哗然。兰亭雅集,向来是京城文坛盛事,从未有过提前散场的前例。
“先生,那今日诗会的评定……”一个学子忍不住开口问道。
按照惯例,每次雅集之后,都会评选出前十的佳作,誊抄传阅,是文人扬名的绝佳机会。
老儒生又看了一眼陈猛,浑浊的眼珠里情绪翻滚。
他停顿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今日佳作甚多,老夫一时也难以尽数评判。不过……”
他话锋一顿,让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若论意境高远,气魄雄浑,陈猛的那一首《破阵子》,当可入前十之列。”
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前十?
以这位老先生严苛到近乎古板的评判标准,能得一句“尚可”已是极难,更遑论直接点名可入前十!
更何况,说这话的对象,是一个在此之前,被他们所有人视作粗鄙不堪的武夫!
这个评价,比直接宣布陈猛夺魁,更让这群心高气傲的才子们感到震撼。这意味着,在他们最为推崇的文坛前辈心中,这个武夫的诗才,已经稳稳地压过了在场的大多数人。
在众人各异的神情中,陈猛却只是平静地朝着老儒生的方向,不卑不亢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
“学生献丑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说完,他便直起身,再没有看任何人一眼,转身迈步,朝着兰亭之外走去。
他高大的身影穿过那些或站或坐的锦衣学子,每一步都走得沉稳而坚定。那些学子们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就像看着一个与他们截然不同的存在。
直到陈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这片被强行压下去的寂静,才终于被彻底打破。
“他……他就这么走了?”
“这等气度……真非常人能及。”
“一介武夫……一介武夫竟能作出此等惊天动地的词作!这世界是怎么了?”一个年轻学子喃喃自语,仿佛世界观都受到了冲击。
“什么武夫!”旁边立刻有人反驳,“你见过哪个武夫有这般文采?我看他定是哪位隐世高人的弟子,今日不过是来游戏人间罢了!”
“有理!寻常武人,连字都认不全,如何能作出《破阵子》?‘沙场秋点兵’,何等气魄!我读了十年兵书,都写不出这五个字!”
“不止《破阵字》,那首《清明》也是绝唱!‘路上行人欲断魂’,我每次想起家中故去的祖父,便是这般心情,却从未能用言语说明。他……他竟只用了七个字!”
敬畏、震撼、嫉妒、猜测……种种情绪在兰亭之中交织、发酵。
一个角落里,几个平日里与李子轩不睦的学子,正低声议论着。
“这下李子轩的脸可丢尽了。自诩京城第一才子,却被人数首诗词当场砸晕,还吐了血。”
“何止丢脸,怕是连心气都给砸没了。我瞧他那模样,没有一年半载,怕是缓不过来。”
“活该!他平日里仗着家世和才名,何等倨傲?今日总算是踢到铁板了!”
“说起来,你们可曾注意到方才那位苏家小姐?”一个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带着几分神秘。
“苏婉晴?她怎么了?”
“她竟当众与那陈猛说话,还……还递了手帕!那可是苏家的手帕啊!我听说,前些日子,安国公的小儿子想求她一幅字画,都被婉拒了。”
“嘶……这陈猛,不但诗才惊世,连这等艳福都有?”
“嘘!小声点!无论是李家还是苏家,都不是我们能议论的。今日之事,怕是还没完呢……”
另一边,几个好事者正围着那个再次晕过去的周德发打趣。
“怎么办?周兄又晕了,这石桌是啃不成了。”
“不如我们帮帮忙?把他抬到桌子边上,等他醒了,一睁眼就能开吃,岂不美哉?”
“你可真是损到家了!”
一片哄笑声中,夕阳西下,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这场本该风雅的兰亭诗会,最终以一种谁也未曾预料到的方式,狼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