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尚未从京城的青瓦上完全褪去,最繁华的东市大街上,百味楼里已是人声鼎沸。
这里是消息汇集之地,南来北往的客商,赋闲在家的官吏,提笼遛鸟的八旗子弟,都爱在这儿泡上一壶茶,听听最新的趣闻。
往日里,茶客们谈论的无非是朝堂上的风吹草动,或是哪家的大姑娘又许了人家。可今日,整个茶楼的嘈杂,都被二楼说书台前的一块惊堂木压了下去。
“啪!”
一声脆响,满堂皆静。
说书的张先生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两撇八字胡修得极有精神。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把扇子“刷”地一下打开,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话说今日午后,京郊兰亭,文曲星动,才子云集。那可是咱们大周朝一等一的风雅盛会!可各位看官,你们猜怎么着?”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还能怎么着?不就是李家的麒麟儿,李子轩公子,又夺了魁首?”底下立刻有人高声应和。
“正是!李公子文采风流,我等早就习惯了。”
张先生摇了摇扇子,脸上露出一副神秘的模样。
“非也,非也!今日这兰亭会,出了一桩天大的奇事!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不对,是杀出个陈猛来!”
“陈猛?哪个陈猛?没听说过。”
“是啊,哪家书院的高足?”
张先生将扇子一合,重重在桌上一拍。
“他不是什么书院高足,人家是个武夫!一个在青竹书院丙班的粗鄙武夫!”
这话一出,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武夫?去兰亭诗会?张先生你莫不是在说笑!”
“就是!那不是牛嚼牡丹,对牛弹琴吗?”
“怕不是去给那些公子哥当护卫的吧!”
听着满堂的质疑和哄笑,张先生不怒反笑。他清了清嗓子,声调陡然拔高。
“笑?各位先别急着笑!这位陈猛公子,起初也跟各位想的一样,被满场的才子当成了笑话。那李子轩公子更是当众发难,逼着他赋诗一首,想让他当众出丑!”
底下的茶客们听得入了神,连瓜子都忘了嗑。
“然后呢?然后呢?”
“那武夫肯定作不出来,被赶出去了吧?”
张先生一拍惊堂木,声震屋瓦。
“然后!这位陈公子,不慌不忙,只问了一句‘就一首?’。话音未落,转身便吟出了一首《清明》!”
他也不等众人反应,当即便摇头晃脑地诵了出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短短四句,朴实无华,却像一盆冷水,浇熄了茶楼里所有的喧闹。那股子直白而又浓郁的愁绪,顺着字句,钻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一个从外地来京城赶考的书生,听着听着,手里握着的毛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墨汁溅开,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喃喃自语:“断魂……真是断魂啊……”
说书先生没给他们太多回味的时间,声音再次变得激昂。
“一首《清明》,镇住全场!李公子面上无光,强行换题,以‘壮志’为题,自己先作了一首,想要压过陈公子。各位,好戏这才开场!”
“陈公子听完,不发一言,只是取过一杯酒,当场吟出了一首《破阵子》!”
张先生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他不再是那个说书人,倒像个即将出征的将军。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轰!
仅仅两句,茶楼里几个穿着短褂、孔武有力的汉子,猛地站了起来。他们是退伍的老卒,身上还带着沙场留下的伤疤。此刻,他们握着茶碗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
一个满脸虬髯的老卒,再也按捺不住,将手中的粗瓷茶碗重重往桌上一顿,大吼一声。茶碗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流了一桌,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双拳紧握,胸膛剧烈起伏。
这一声吼,像是点燃了引线。
“说得好!”
“沙场秋点兵!痛快!痛快啊!”
满堂喝彩,声浪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张先生也被这气氛感染,面色涨红,用尽全身的力气喊出了最后的结局。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词毕。
满堂的喝彩声戛然而止。
那股子冲天的豪情,在最后五个字落下的瞬间,化作了无尽的苍凉与怅惘。几个老卒通红的眼眶里,有水光在闪动。他们想起了那些战死沙场、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袍泽。
死寂。
良久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那李公子呢?”有人小声问。
张先生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促狭的模样,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那李家的麒麟才子,听完这首词,当场……噗!”
他做了个夸张的吐血口型。
“一口心头血喷出三尺远,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就倒下去了!活活被这首词给气晕了过去!”
“我的天!”
“真事儿?”
惊呼声此起彼伏。
这桩奇闻,伴随着那两首惊世骇俗的诗词,像长了翅膀一样,从百味楼飞出,飞向了京城的四面八方。
“武夫诗人”、“一词退敌”、“气倒李子轩”,一个个响亮的名号,被安在了陈猛的头上。
陈猛这个名字,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从一个不为人知的符号,变成了一个在京城家喻户晓的传奇。
……
与外界的喧嚣不同,青竹书院,丙班学舍。
陈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汗味、酒气与书本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回到自己那张靠窗的书案前坐下。
这里是他的“净土”,桌上除了几本兵法、策论,再无他物,与周围其他人堆满酒壶、诗稿的桌面格格不入。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剩下几颗零落的星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
苏婉晴那张清丽的面庞,以及她那句意有所指的提醒,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公子,多加小心。”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在那种场合,一个身份高贵的女子,当着众人的面与他交谈,甚至递出手帕。这其中传递出的信息,绝不简单。
这会给他带来名声,更会带来数不清的麻烦。李家的,还有其他觊觎苏家的人。
他揉了揉眉心,把这些纷乱的念头暂时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看到自己的书案上,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帖子。
通体漆黑,质地坚硬,像是某种不知名的木料所制。帖子的正中央,用烫金的工艺,烙印着一个龙飞凤舞的篆体字。
“宋”。
青竹书院山长,宋濂的姓氏。
陈猛伸出手,将那张帖子拿了起来。帖子入手微沉,带着一丝凉意。
他将帖子翻了过来。
背面没有多余的寒暄与客套,只有一行同样是烫金的小字。
“戌时,后山,竹亭。”
这不是一次正常的召见。
正常的召见,应由书院的执事,持山长的名帖,在白日里进行。而这黑帖,这时间,这地点,无一不透着一股非同寻常的意味。
宋濂在这个时候找他,要做什么?
陈猛拿着那张黑色的帖子,指腹摩挲着上面那个冰冷的“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