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
那女子的问话很轻,却字字清晰地落入陈猛耳中。
陈猛的呼吸有那么半个瞬间的凝滞。
眼前这张脸,与他尘封记忆深处的那道身影,缓缓重叠。轮廓有七分相似,只是添上了如今的沉静与柔婉。
那是一种跨越了时光的错愕。
但他紧接着便将那份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压得一丝不漏。他没有多余的言语,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对着那双清澈纯粹的眸子,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无比清晰的音节。
“是。”
一个字,干脆利落,不带任何修饰。
女子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她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那并非是寻常女子见到才子时的崇拜或迷恋,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于棋逢对手的欣赏与思索。
她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呢喃,像是在细细品味那词句中的滋味。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沙场秋点兵。”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陈猛,声音里多了一分感慨。
“原来,壮志可以是这般模样。”
两人之间,形成了一个奇异的、与世隔绝的安静区域。
而仅仅在几步之外,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子轩兄!”
“快!快叫大夫!李公子晕倒了!”
李子轩的几个跟班,哭喊声、惊叫声混作一团。方才还意气风发的京城才子,此刻面如金纸,双目紧闭,人事不知。嘴角挂着的那一缕血痕,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两个书童一左一右,费力地将他从地上架起来,他的身子软得像一滩烂泥。
周围的学子们乱作一团,有的上前帮忙,有的四下张望,有的则远远避开,生怕惹祸上身。
整个兰亭,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陷入了混乱。
就在这片嘈杂之中,一个穿着侍女服饰的丫鬟,满脸焦急地从人群外挤了进来,快步走到那女子身旁。
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话语里全是藏不住的忧虑。
“小姐!咱们该走了!李家公子这般模样,这里怕是要生出是非来的!”
那侍女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大户人家才有的规矩与谨慎。
被称作小姐的女子,却没有立刻移动脚步。
她的视线,仍然停留在陈猛的身上。
她对着陈猛,盈盈一拜,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动作优雅舒展,从容不迫,与周遭的慌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女子苏婉晴。”
她的声音清亮,在这混乱中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今日得闻佳作,三生有幸。”
这个举动,让周围一些注意到这边的学子,都停下了动作。
苏家的小姐?哪个苏家?
陈猛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婉晴缓缓直起身,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
丝帕叠得方方正正,一尘不染。她将丝帕递向陈猛,动作自然。
“公子方才出手,手上沾了尘土。”
她的视线很干净,落在陈猛那只方才擒住李子轩跟班的手上。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此刻手背上确实沾了些许刚刚扑倒那人时带起的草屑与泥灰。
随着她的动作,那丝帕的一角也展露出来。
上面用极细的淡青色丝线,绣着一株幽兰。针脚细密,栩栩如生,透着一股清远淡雅的意境。
一时间,周遭好几道视线都汇聚到了那块丝帕上。
送女子贴身的手帕,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更何况,送帕之人,还是苏家的……
然而,陈猛并没有伸手去接。
他只是顺着苏婉晴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抬起那只手,在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布衫上,随意地蹭了两下。
动作熟练,自然,就像在田间地头干完活,顺手在衣角上擦去泥土一般。
他做完这个动作,才抬起头,对着苏婉晴。
“无妨,习惯了。”
三个字,平铺直叙。
苏婉晴递着丝帕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她身后的侍女,嘴巴微张,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急得差点要跺脚。这是苏家的丝帕!京城里多少公子王孙想求一方都求不到,这人……这人竟然……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苏婉晴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随后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将那方丝帕重新纳入袖中。从那轻柔的纱帘之后,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变化。
她没有显露出半分尴尬或是不快。
她只是轻声开口,语调依旧平稳。
“今日之事,因公子而起,却未必会因公子而终。”
她的声音不高,却让陈猛的动作停了下来。
“公子,多加小心。”
说完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苏婉晴不再停留。她再次对着陈猛微微颔首,算作告辞,便在侍女的护持下,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她步履从容,身姿挺秀,很快便消失在了那片混乱的人群和摇曳的柳条之后。
陈猛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李子轩被他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跟班七手八脚地抬走了,人群乱哄哄地跟上去了一大片。地上,那个叫周德发的胖学子还躺着,不知是真晕还是装晕。
先前那片充满讥讽与嘲弄的诗会现场,转眼间只剩下一片狼藉。
陈猛收回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蹭过手的地方。
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衫上,多了一道浅浅的泥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