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学子周德发向后直挺挺倒下的闷响,并未能唤醒亭中失魂落魄的众人。
所有人的心神,都还被那两句金戈铁马的诗句牢牢攫住。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这十二个字,仿佛不是墨,而是血,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骨里。
李子轩那首辞藻华丽的“胸怀凌云贯长虹”,在这两句面前,就像是锦衣卫的绣春刀遇上了边军百战的缺口厚背刀,形制再精美,也透着一股未曾见过血的虚浮。
陈猛没有停。
他高大的身躯迎着湖风,声音愈发高亢,带着一种沙场点兵的雄浑。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轰然一声。
这次不再是砸在天灵盖上,而是直接在众人胸膛里引爆了一团烈火。
烤熟的牛肉分给麾下将士,军中乐器奏响雄壮的边塞战歌。
何等豪迈!何等阔大!
在场的文人,平日里最多也就是在酒楼里听听靡靡之音,赏赏舞姬的柔软腰肢。他们何曾想象过这般分肉酣饮、战歌震天的壮阔场面?
只是听着,便有一股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好似要烧起来。
几个年轻些的学子,面色涨得通红,呼吸也变得粗重,捏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恨不能此刻就身处那八百里军营之中,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水榭纱帘之后,那道窈窕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起,素手紧紧扶着廊柱,一动不动,仿佛要将那声音听得更真切些。
李子轩身后的几个跟班,早已没了先前的嚣张气焰。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脸上,只能看到一片茫然与惊骇。
他们引以为傲的才子,他们奉为圭臬的诗词歌赋,在此刻,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李子轩的身子开始轻微地晃动。
他脚下的地面,仿佛变成了风浪里的一叶扁舟。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想指出这词中的不妥,想用他最擅长的格律、用典来挑剔其中的瑕疵。
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因为陈猛的声音,再一次拔高,如平地惊雷,响彻兰亭。
“沙场秋点兵!”
最后五个字,如千军万马齐声呐喊,带着金石之气,撞入每个人的耳膜。
秋风萧瑟,旌旗猎猎,将士列阵,杀气冲天。
一幅波澜壮阔、气吞山河的画卷,在所有人面前轰然展开!
满场才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呆立当场。
他们读过的所有咏志诗,所有边塞词,在这一句“沙场秋点兵”面前,尽数黯然失色。
那些“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那些“黄沙百战穿金甲”,都只是个人的勇武与悲壮。
而这一句,写的是整个天下的铁血与锋芒!
这才是真正的壮志!
这才是男儿该有的气魄!
李子轩的身体晃动得更加厉害了。
他脸上的血色,像是被秋风扫过的落叶,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完了。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赖以立身的文名,他高高在上的才子身份,在这一刻,被这首词碾得粉碎。
然而,陈猛并没有就此结束。
仿佛是为了彻底击碎李子轩最后一点侥愈,他用一种近乎叹息的语调,念出了最后的结句。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热血奔涌到极致,却是陡然一收。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啊,沙场点兵,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建功立业,封妻荫子,青史留名吗?
这句词,说尽了天下所有男儿的终极梦想。
李子c轩刚念过的“御阶之前拜圣容”,与这一句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一个是个人的荣华富贵,一个是天下的宏图霸业。
格局,判若云泥。
李子轩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了上来。
他强撑着,他想看看,这首词要如何收尾。
他还在等,等着一个可以攻讦的破绽。
然后,他听到了。
“可怜白发生!”
五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五座大山,接连不断地压了下来。
从金戈铁马,到壮志雄心,最终却落在了这无尽的悲凉与苍老之上。
壮志未酬,鬓发先白。
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失落与不甘,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那股烧得正旺的豪情,被这一句瞬间浇灭,转而化作了透骨的悲凉。
词毕。
兰亭内外,死一般的寂静。
湖风吹过,柳条摆动,都发不出半点声响。
李子轩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他那张平日里因为病弱而略显苍白的俊脸,此刻已是一片死灰。
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信,所有的优越感,都在这短短一首词中,被剥得干干净净,践踏得一文不值。
他晃了晃。
身子再也撑不住了。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细若蚊蚋。
就在这时,他身旁一个忠心耿耿的跟班,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挣脱出来。
他看见自家主子摇摇欲坠的模样,又看到那个依旧负手而立的陈猛,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你……你这是抄的!定是抄的!”
那跟班涨红了脸,面目扭曲,指着陈猛声嘶力竭地吼叫。
他不能接受,也无法相信,那个被他们视为泥腿子的武夫,能作出如此惊天动地的词作。
在他心里,这一定是陈猛从哪本孤本秘籍里抄来的!
羞恼成怒之下,他竟是失了理智,大步流星地朝陈猛冲了过去。
“我来教训教训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莽夫!”
他抡起拳头,带着风声,直直砸向陈猛的面门。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然而,陈猛依旧站在那里,甚至连身子都没有转过来。
就在那只拳头即将触及他后脑的瞬间。
他动了。
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只是随意地向后一探手。
快、准、稳。
那只来势汹汹的拳头,被一只更大的手掌牢牢包裹住。
那跟班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被一个铁钳夹住,半分都动弹不得。
他心中大骇,正想抽手后退。
陈猛的手腕只是轻轻一抖,一扭,一送。
一股巧劲传来,那跟班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去。
“噗通”一声。
他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脸朝下摔在了陈猛脚边的草地上,啃了一嘴的泥。
从头到尾,陈猛甚至没有回过头。
他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刚刚只是随手拍落了一只恼人的飞虫。
文学上的彻底碾压。
武力上的绝对降维。
双重的打击,像两记最沉重的铁锤,接连砸在了李子轩的胸口。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胸腔里气血翻涌,再也压制不住。
“噗——”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在空中洒开一抹刺目的红。
他指着陈猛的背影,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
最终,他双眼一翻,身子软软地向后倒了下去。
“子轩兄!”
“快!快叫大夫!”
“李公子晕倒了!”
整个兰亭,瞬间炸开了锅。
方才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慌失措的叫嚷和混乱的脚步声。
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去扶李子轩,学子们惊慌地围了上去,场面乱成一团。
在这片巨大的混乱之中,陈猛却像是一块身处激流中的礁石。
他缓缓转过身,看了一眼那乱糟糟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周德发,和那个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跟班。
他觉得有些无趣。
他迈开步子,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刚走了两步。
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素雅的衣裙,头上戴着一顶帷帽,正是先前在水榭中远眺的那一位。
在所有人都围着李子轩乱转的时候,她却穿过人群,走到了这里。
陈猛停下脚步。
在他面前,那女子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出现在他眼前。
这张脸,竟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面容,有七分相像,只是没有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少女的柔美与沉静。
她看着陈猛。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在场其他人的鄙夷,没有谄媚,也没有畏惧。
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好奇与探究。
她开口,声音清脆,如玉珠落盘。
“公子,这首词,是你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