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首?”
陈猛的声音不高,在这片几乎要将亭台掀翻的哄笑声中,本该被轻易淹没。可偏偏,这三个字就像三枚精准投出的石子,清晰地落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笑声有了一个极不自然的停顿。
李子轩身边那个嗓门最大的公子哥,脸上的肌肉还维持着大笑的姿态,嘴角咧到了耳根,只是那笑声卡在了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嗬嗬”声。
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那个角落。
那个穿着半旧青衫的武夫,还安稳地坐在那里。他既没有因为众人的嘲弄而涨红脸,也没有因为被逼到墙角而显露窘迫。他只是问了一个问题,一个所有人都听懂了,却又不敢相信自己听懂了的问题。
短暂的沉寂之后,是更加猛烈的爆发。
“哈哈哈!他还问就一首?他莫不是以为作诗是吃饭喝水那么简单?”
“疯了,我看这武夫是被吓疯了,开始说胡话了!”
那个扬言要倒立洗头的胖学子,更是笑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陈猛,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身边人说:“听见没?他还嫌少!好好好,今天你要是能作出一首,我周德发不仅倒立洗头,我还把这地上的青石板舔干净!”
李子轩脸上的得意之色,此刻已经满溢得快要流淌下来。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要让陈猛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京城所有才子的见证下,丑态出尽,沦为彻头彻尾的笑柄。
他轻摇折扇,好整以暇地等待着陈猛接下来的窘迫。
陈猛终于站了起来。
他没有理会那个叫嚣的周德发,也没有去看李子轩那张写满优越的脸。他只是转过身,面向那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春日的风吹动他衣衫的下摆,他高大的身影在满地锦衣华服的映衬下,有一种别样的孤直。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开口求饶,或是干脆破罐子破摔胡言乱语的时候,他开口了。
清朗的声音,压过了风声,压过了湖水拍岸声,也压过了所有人幸灾乐祸的心跳声。
“清明时节雨纷纷,”
第一句出来,满场的哄笑声,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矮了半截。
一些人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这句诗,太白了。白得就像是街头巷尾人人都会说的大白话。可就是这五个字,配上“清明时节”四个字,一股子湿漉漉、挥之不去的愁绪,就这么毫无道理地钻进了人的心坎里。
那个之前高喊着让陈猛打拳的公子哥,张着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还没等他们品出更多的滋味,第二句便接踵而至。
“路上行人欲断魂。”
“轰”的一声,仿佛不是声音,而是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如果说第一句只是让笑声矮了半截,那这一句,则是将所有声音,所有表情,所有动作,都砸得粉碎。
“啪嗒。”
不知是谁的玉质酒杯,从手中滑落,在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个叫周德发的胖学子,脸上的肥肉一抖,那嚣张的表情还未完全褪去,就僵成了一个滑稽的面具。他直勾勾地看着陈猛的背影,嘴巴半张着,能塞进一枚鸭蛋。
断魂!
何等直接,何等惨烈,又何等精准!
在场的才子,哪一个没有读过几百几千首咏叹清明的诗词?可有哪一首,能用如此朴素,如此直白的七个字,便将清明时节那种天地萧索、人心悲戚的氛围,描摹得淋漓尽致?
没有。
一首都没有!
人群中,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被那诗句中透出的彻骨悲意所慑。
水榭之中,那道戴着帷帽的窈窕身影,原本端着茶盏正欲送至唇边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纱帘拂动,隐约可见她微微侧过来的脸庞,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李子轩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了。
他的手紧紧攥着那柄湘妃竹骨扇,骨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他无法理解,更无法相信。这等浑然天成,堪称绝唱的诗句,怎么会从一个“文理粗疏”的武夫口中念出?
这不可能!
然而,陈猛并没有给他们留下太多思索的时间。他悠悠然地念出了后两句。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诗句落定,全场依旧是落针可闻。
前两句的悲戚压抑,到此豁然一转。一个问路的旅人,一个遥指远方的牧童,一个在迷蒙春雨中若隐若现的杏花酒家。一幅生动鲜活、意境悠远的画卷,就这么在所有人眼前徐徐展开。
由悲转入景,由愁转入人。整首诗一气呵成,宛如天成。
那个之前扬言要喝干湖水的学子,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广阔的湖面,喉头滚动了一下,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
而那个叫周德发的胖学子,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坐在地上。他看着陈猛,又看看脚下光滑的青石板,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完了。
这次的脸,丢到姥姥家了。
李子轩的脸色变了数变,从最初的错愕,到震惊,再到此刻的一片铁青。他设计的局,他引以为傲的文人手段,在这样一首堪称传世的诗作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自量力。
不行!
他不能就这么输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都有些发干。
“好诗,好诗!想必是陈兄苦心孤诣之作。”
他这话,明着是夸赞,暗里却是说这诗是陈猛预先准备好的,并非即兴之才。
他往前走了两步,提高了声量,试图重新掌握场上的主动。
“只是,今日春光明媚,我等雅集,何必如此伤感?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他环视一周,找到了一个自认为绝妙的理由,“依我看,不如以‘壮志’为题,方显我辈男儿本色!”
这是赤裸裸地耍赖了。
在场的众人,哪怕是再迟钝的人,也看出了李子轩的窘迫和不甘。只是碍于他的身份,无人敢出声罢了。
李子轩不等陈猛回应,抢先一步,将手中的折扇一展,高声吟诵起来:
“胸怀凌云贯长虹,宝剑出匣欲建功。
他日龙门三级跃,御阶之前拜圣容。”
一首七言律诗念罢,辞藻不可谓不华丽,对仗也不可谓不工整,将一个读书人渴望建功立业、博取功名的心思表露无遗。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
“好!好一个‘御阶之前拜圣容’!这才是子轩兄的胸襟!”
“这等壮志豪情,岂是那些伤春悲秋的无病呻吟可比?”
周德发也仿佛活了过来,他挺直了腰杆,指着陈猛大叫:“对!这才是真本事!有本事你再来一首咏志的!要是还能作出,我……我周德发不但倒立洗头舔地,我……我还把这张石桌给啃了!”
他指着旁边一张厚重的石桌,面目因为激动而扭曲。
周围的附和声又一次响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底气明显不足,更像是一场为了挽回颜面的集体狂欢。
李子轩稍稍松了口气,他认为自己已经成功地扭转了局面。他用“壮志”这个更宏大、更符合男性身份的主题,将陈猛那首意境虽美却格调偏“小”的诗给压了下去。
他看着陈猛,等着看他黔驴技穷的模样。
然而,李子轩话音刚落,他跟班的喝彩声还未完全平息。
陈猛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了。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之前的清冷悠远,而是带上了一种金戈铁马的铿锵之音。
“醉里挑灯看剑,”
仅仅六个字。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一片于深夜中映照剑锋的烛火,一个醉眼中难掩杀气的军人形象,便如重锤一般,砸入了所有人的脑海。
李子轩那首华而不实的“宝剑出匣”,在这六个字面前,脆弱得就像是一层窗户纸。
他的“欲建功”,是幻想。
而陈猛的“看剑”,是现实!
“梦回吹角连营。”
又一句。
那肃杀的号角声,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连绵不绝的军营,沙场之上无尽的烽烟,那种深植于骨髓的征人记忆,扑面而来。
如果说《清明》是文人的极致,那这两句,便是武人的巅峰!
满场的喝彩声、附和声、叫嚣声,就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巨刃,齐齐斩断。
李子轩的跟班们,一个个嘴巴张着,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凝固成了雕塑。
在场所有的才子,全都呆立当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脑中反复回响着那两句诗,只觉得胸口一阵发闷,一股难以言喻的豪情与悲凉交织着,堵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这是何等的壮志!
这才是真正的壮志!
李子轩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他刚刚吟诵完的诗,此刻听来,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在将军面前炫耀他的木头刀,幼稚、可笑、不堪一击。
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混合着巨大的挫败感,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的脸,瞬间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血气翻涌,一阵头晕目眩。
他的视线里,陈猛那高大的背影,仿佛化作了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头。
那个叫周德发的胖学子,此刻已经彻底傻了。他看看陈猛,又看看身旁那张厚实的石桌,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双眼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