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青竹书院,讲经堂。
这地方不像京城里别的学府,没那些描龙画凤的俗气玩意儿。四面墙壁光秃秃的,只在北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大靖疆域图。地上摆着几百个蒲团,坐满了穿青衫的学子,一个个正襟危坐,堂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能坐在这里的,都不是一般人,个个在京城里有头有脸,是公认的青年才俊。
李子轩的位置最靠前。他今天穿了身月白色的长衫,手里摇着一柄湘妃竹骨扇,扇坠上的玉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不时侧头跟旁边的人说句什么,嘴角噙着一分若有若无的讥讽,引来几声压得很低的笑。他望向堂前那片空地,像在看一出早已写好结局的滑稽戏。
高台上,摆着一张矮几。一个脸颊瘦削、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文士端坐其后,是宋濂的得意门生,翰林院侍读学士方鸿。他身后几步远的阴影处,设了一张软榻,须发全白的宋濂靠在上面,阖着眼,好似已经睡着了。
满堂的人都憋着一口气。谁都明白,今天这场考校,就是一场公开的行刑。他们是来看那个不自量力的陈家武夫,怎么被活生生撕下脸皮的。
“吱呀——”
侧门被推开,一道不合时宜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陈猛。
他还是那身半旧的青布短衫,在这满堂的锦绣绸缎里,扎眼得很。他没四下张望,目不斜视地走到堂前中央,离高台十步远,站定,对着台上躬身一礼。
“学生陈猛,拜见宋老,拜见方学士。”
台上的方鸿眼皮都懒得全抬,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嗯。”
他没叫陈猛起身,就让那年轻的身体那么弯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陈猛,”方鸿慢悠悠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听说你在寿宴上口出狂言,要弃武从文,这份胆气,倒是少见。不过,科举取士,靠的不是匹夫之勇,是实打实的学问文章。”
他端起茶盏,用杯盖撇着茶叶沫子,动作不急不缓。
“今天宋老在此,我便代他考校你一二。你若答得出,也算没让你陈家的脸丢尽。”
台下的李子轩,用扇子遮住半边脸,一声没忍住的嗤笑漏了出来。
方鸿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他的声调也跟着一变,多了几分冷厉。
“《中庸》有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你先说说,这‘中和’二字,作何解?”
问题一出,堂下不少人脸色都微微变了。这题太刁了。看似基础,实则最是考较功底。“中和”是儒学根基,能讲的东西太多,也太容易露怯。讲浅了是无知,讲深了又怕是拾人牙慧,没有自己的东西。
陈猛直起了身子。
“回学士。‘中’,是不偏不倚。‘和’,是恰到好处。”
他顿了顿,声音平直,没有一点读书人该有的抑扬顿挫。
“喜怒哀乐,发而中节,是人心之和。君臣各安其位,百工各司其职,万民各得其所,是天下之和。”
满堂学子听着这大白话,已经有人忍不住要笑出声。这跟村口教书的夫子有什么区别?
陈猛却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说到底,就是一个‘序’字。”
序!
如同当头一棒。简单,直接,粗暴。
方鸿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他要的是引经据典,是文采斐然,结果等来了一个账房先生般的总结陈词。
这哪里是在论道!这分明是在拆解零件!
他胸口一股火气上涌,强压下去,干脆不看陈猛,把头转向了李子轩。
“子轩,你来说。”
李子轩“唰”地站起,身姿挺拔如竹,先对台上行了个无可挑剔的揖礼,而后朗声开口,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
“学生以为,‘中和’之道,精髓岂止于一个‘序’字,其要更在‘化’。《礼》曰:‘乐者,天地之和也。’乐声可移风易俗,此为外化。君子慎独,克己复礼,此为内化。由内及外,由己及人,方可达‘天地位,万物育’之大境。正如前朝周子所言……”
他洋洋洒洒,从《礼记》说到《尚书》,典故信手拈来,言语华美,对仗工整,听得人如沐春风。
“好!”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堂内立刻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赞叹。
“不愧是子轩兄!见解独到!”
“辞采斐然,义理通达,我等望尘莫及!”
方鸿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满意地颔首:“不错,坐。”
随即,他再度转向陈猛,脸上的失望和鄙夷再不遮掩。
“你听见了?同一个题目,何为文章,何为白描,你可懂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一句比一句重。
“你这等见识,粗鄙不堪!”
“字字都是匠气,句句不离筋骨,连圣人门径都未窥得!”
“若以此等言语为文,简直是对经典的玷污!不知所云!”
呵斥声在空旷的讲堂里回荡。
满堂学子望着孤零零站在堂中的陈猛,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快意。李子轩摇着扇子,下巴微微抬起,享受着这份独属于他的荣耀,和他人的溃败。
武夫,终究是武夫。
陈猛站在那里,一声不吭。那些嘲弄、鄙夷、轻蔑,像无数根无形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他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羞辱,已经足够。这场闹剧,是时候收场了。
就在所有人都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老人,动了。
宋濂的身子,很慢,很慢地,从软榻上坐直了起来。
他没有看任何人。
可就这一个简单的动作,让满堂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
落针可闻。
宋濂伸出一根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北墙。
那幅巨大的疆域图上,山川、河流、关隘、城池,森然罗列。
他终于开口。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却有一种沉甸甸的份量,砸进每个人的耳朵。
“北境蛮族,年年叩关,杀我子民,掠我财货。”
“朝廷数次征伐,耗钱粮数百万,折损精兵数万,却如搔靴之痒。王师一至,敌寇远遁;王师一还,蛮族复来。如附骨之疽,割之不尽。”
老人的话,让堂内所有人都懵了。
好端端的经义考校,怎么突然说起了这桩让朝堂诸公焦头烂额的国事?
宋濂的视线,终于从地图上移开,落向堂下。
他越过了众星捧月的李子轩,直直地,钉在了那个被所有人踩在脚底的“武夫”身上。
“若你是北境经略使,手握十万兵马,总揽一方军政。”
老人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当如何,破此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