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死一般安静。
陈淮安那句“比登天还难”,像一块巨石,堵住了所有出路。
登天。
对一个武夫而言,想入青竹书院,面见当朝文宗,这确实是登天。
陈猛没有开口。
他只是站着,等着祖父把话说完。
陈淮安背对着他,在窗边来回踱步,原本挺直的脊梁,此刻竟有些佝偻。
“陈家的名头,敲不开青竹书院的门。”
“我这张老脸,也递不到宋文宗的面前。”
老人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是豁出一切的决然。
“但,人情,有时候比门楣管用。”
“尤其是一个对方没法拒绝的人情。”
陈淮安走到书案前,从一堆典籍中,抽出了那份用麻布小心包裹的《强身健体论》。
他将图谱在桌上摊开,用指关节,在上面重重敲了敲。
“东西是好东西,可要看送到谁的手里,才能变成敲门砖。”
老人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猛。
“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我请了王院使过府?”
陈猛点头。
当日李家上门,满府风雨,祖父却请了太医,他记得清楚。
“我请他来,不是看病。”陈淮安的声音压得极低,“是送礼。”
他拿起那卷粗糙的图谱。
“王院使医术高明,为人却古板,金银不入他的眼。但这东西,他收了。”
陈淮安的嘴角,牵起一抹老谋深算的弧度。
“宋文宗年事已高,精力衰败,为他调理身子的赵普赵太医,正是王院使一手提拔的门生。”
一条看不见的线,就这样被串了起来。
“我已托王院使,将此图谱转交赵太医。”
“不求他说项,只求他,在为宋文宗请脉闲谈时,将这卷‘奇人异论’呈上去,给老先生解个闷。”
陈猛的心,随着祖父的话,一寸寸悬了起来。
他明白了。
这不是求人,是投其所好。
宋濂是三代帝师,文坛泰斗,什么阿谀奉承没听过?
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最在意的,唯有自己的身体。
祖父这一步,是险棋,却也是唯一能落子的地方。
他没有再多问,对着陈淮安,深深躬身。
这个只会舞刀弄枪的孙儿,第一次,用读书人的礼节,向他的祖父,表达了最深的敬意。
……
三日后。
京城西郊,青竹书院。
竹林掩映,几座素雅院落,远离尘嚣。
一间静室内,熏香袅袅。
须发皆白的宋濂倚在软榻上,随手将一卷古籍扔在地上,眉头紧锁。
“唉……故弄玄虚,神神叨叨!看了半天,头更昏了!”
旁边,正在为他诊脉的中年医者赵普,连忙躬身。
“宋老,您还是思虑过甚,气血两亏。那些玄虚之说,不看也罢,静养才是根本。”
“静养,静养!”宋濂不耐烦地摆摆手,“再养下去,人都要成一截枯木了!”
赵普闻言,略一迟疑,从药箱里取出一卷用布包好的东西,双手呈上。
“宋老,恩师王院使前几日托我带来一件趣物,说是一位‘奇人’所做,或许能给您解解闷。”
“哦?”宋濂来了点兴致,“王怀素那老古板,也学会送礼了?拿来。”
赵普将图谱在矮几上展开。
宋濂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皱得更深了。
纸是寻常宣纸,画是炭笔粗绘,人形姿势古怪,字迹刚硬生涩。
“粗鄙。”
宋濂冷冷吐出两个字,便要移开目光。
可他的视线,却被图谱开头的八个大字,死死钉住。
“固本培元,气血为基。”
没有玄奥,没有丹法,简单直白,一针见血。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过去,一幅幅地翻看。
“调呼吸,纳新吐故,以养肺气。”
“展筋骨,舒筋活络,以通血脉。”
“运腰腹,健脾强肾,以固中元。”
每一幅图,都对应着一套简单至极的动作。
每一个动作下面,都用最大白话,解释其功用。
这套理论,与他毕生所学的儒家经典,格格不-入。
但,却与他此刻衰朽的身躯,正在经历的痛苦,息息相关。
他看得入了神。
许久,他抬起头,看向一旁不敢出声的赵普。
“何人所做?”
“听恩师说,是吏部陈侍郎家的一位……公子。”
“陈家?”宋濂沉吟起来。
那个在寿宴上夸口科举,闹得满城风雨的武夫?
他看着图谱上那充满力量的笔触,联想到那个传闻,心中竟升起一股荒诞又强烈的兴趣。
他慢慢地,从软榻上坐直了身子。
学着图谱上的一个姿势,将双臂缓缓举过头顶,再慢慢向一侧伸展。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僵硬的腰背传来一阵轻微的酸麻,紧接着,竟有一股细微的热流,顺着脊椎,缓缓散开。
前所未有的舒坦。
宋濂的眼睛,亮了。
他放下手臂,重新看向那卷粗糙的图谱,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此人,有趣。”
他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
“赵普,你回去告诉王怀素。”
“明日,让做这图谱的陈家小子,到我这里来一趟。”
“我,要亲自考校他。”
……
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京城。
文宗宋濂,要破格考校陈家那个武夫!
京城最大的赌坊“通源楼”,直接炸了锅。
“听说了吗?陈家那小子走了狗屎运,竟能面见宋文宗!”
“面见又如何?公开处刑罢了!我赌他连宋文宗的书房门都进不去!”
雅间内,李子轩慢悠悠地品着茶,听着外面的喧闹,脸上挂着讥讽。
“黔驴技穷。以为送点不入流的养生偏方,就能攀上宋文宗的高枝?滑天下之大稽!”
他放下茶杯,对身边的狐朋狗友道。
“我倒要看看,一个连《论语》都背不全的粗人,明天怎么在帝师面前丢这个人!”
“子轩兄说的是!宋老最重文章风骨,见到那等粗鄙之人,怕是隔夜饭都要吐出来!”
“哈哈哈哈!”
雅间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所有人都等着看陈家这最后一次挣扎,如何变成一个更大的笑话。
而此刻的陈府,却是一片死寂。
当青竹书院的仆役,站在思齐堂中时,所有陈家族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拜帖,没有客套。
只有一句简单的话。
“宋老有令,明日巳时,请陈猛公子,到青竹书院一叙。”
仆役说完,转身离去,留下满堂陈家人,面面相觑。
陈淮安拄着拐杖的手,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他赌对了。
这块敲门砖,真的敲开了那扇登天之门。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厅堂中央,那个从头到尾都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身上。
陈猛站在那里,身形笔挺如松。
他朝着祖父的方向,再次躬身。
“孙儿,明日,定不辱没陈家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