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严重?”周牧远收起了那点不合时宜的轻松,他的观察力依旧敏锐,捕捉到了她一闪而过的慌乱。
许念没有回答,只是低头飞快地翻找着自己的医药箱。酒精、纱布、止血钳……东西太少了,太简陋了。
一个警卫员凑过来,担忧地问:“许大夫,营长的腿……还能保住吗?”
这一问,像根针,戳破了许念强撑的镇定。
她猛地抬头,环视四周。所有清醒的战士都看着她,眼神里是同样的恐惧和期盼。他们把她当成了神,当成了唯一的希望。
保住?怎么保?拿什么保?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一慌就全完了。她是大夫,这里唯一的大夫。
她再次看向周牧远,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彷徨,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周牧远,你听着。”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你的腿,骨头断了,动脉也可能断了。现在小腿已经没了供血,超过六个小时,组织就会完全坏死。到时候,神仙也救不回来。”
她的话很残忍,像冰冷的刀子,剖开了残酷的现实。
周围一片死寂。
“所以……”周牧远的声音有些干涩,“要锯掉?”
“按常规流程,是。”许念点头,但话锋一转,“但我不想这么干。”
周牧远看着她。
“我要试着给你接上。”许念的决定疯狂又大胆,“就在这里。现在。”
“什么?”旁边的警卫连长惊呼出声,“许大夫,你别开玩笑!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做……做那个?”
“我有工具。”许念拍了拍自己的医药箱,“虽然简陋,但够用了。”
“可是没有麻药!会疼死人的!”
“疼死,总比没命强。”许念的目光重新落在周牧远脸上,“周牧远,你敢不敢让我试?过程会非常疼,而且,我不保证百分之百成功。如果失败,你可能会因为大出血或者感染死在这里。你自己选。”
她把最坏的结果摊开在他面前,把选择权交给了他。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周牧远的回答。
周牧远凝视着她,那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
“你来之前,我已经想过这条腿保不住了。”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透着虚弱,却又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硬气,“当兵的,缺胳膊少腿不稀奇。我只是没想到,给我做决定的,会是你。”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在满是血污和尘土的脸上,显得有些惨烈。
“我周牧远的命,今天就交给你了。”
“许大夫。”
他顿了顿,补上最后三个字。
许念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她没有再废话,立刻站起身,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
“警卫连长!”
“在!”
“立刻生一堆最大的火,再烧两大锅开水,把我所有的手术器械都放进去煮!煮的时间越长越好!”
“是!”
“张三!”
“到!”
“去找最干净的布,有多少要多少,也用开水煮过,给我备用!”
“是!”
“你们几个!”她指向另外几个轻伤的战士,“去找几根最结实的木棍和绳子来。另外,把你们的水壶都给我,灌满开水,晾凉备用。”
“小王!”她对自己带来的卫生员喊道,“把所有止血和消炎的草药都碾成粉末,用酒精调和!”
一条条指令从她口中发出,清晰,果断,不容置疑。
原本还沉浸在绝望和慌乱中的战士们,被她这股气势带动,下意识地行动起来。整个混乱的山坳,变成了一个围绕着她运转的临时战地医院。
火堆升了起来,映红了半边天。
许念跪在地上,用酒精棉球一遍遍地给自己和周牧远的手消毒。
“一会儿我会切开你的伤口,找到断裂的血管,然后把它接起来。没有麻药,你得忍着。”她低着头,声音很平稳,“我会让四个人按住你,不管多疼,你都不能动,一动,刀子偏了,就全完了。”
“明白。”周牧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许念抬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质酒壶,拧开盖子,递到他嘴边。
“喝了。”
“这是什么?”
“烈酒。我从老张那儿顺来的。能消毒,也能让你……稍微好受一点。”这是她目前能找到的,唯一的“麻醉剂”。
周牧远没有犹豫,接过酒壶,仰头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一切准备就绪。
许念从滚水中捞出被煮得发烫的手术刀,用酒精再次降温消毒。
“按住他!”她命令道。
四个最强壮的警卫员立刻上前,两人按住周牧远的肩膀,两人按住他那条完好的腿。
周牧远咬了一块干净的布条在嘴里,闭上了眼睛。
许念举起手术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她的手很稳,稳得不像话。所有的紧张、恐惧,在这一刻全被压了下去,脑子里只剩下解剖图和手术流程。
她俯下身,刀尖精准地落在伤口边缘,沿着肌肉的纹理,切了下去。
“唔!”
周牧远嘴里的布条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青筋从额角爆起,按着他的两个战士差点被他挣脱。
“按紧了!”许念厉声喝道,手下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血,涌了出来。
许念的动作飞快,用止血钳夹住一个个出血点,用纱布吸掉多余的血液,视野很快变得清晰。她小心地拨开被挫伤的肌肉组织,寻找着那根救命的动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对周牧远来说,每一秒都是地狱般的煎熬。他感觉不到刀子在割,只感觉到一种要把骨头和灵魂一起撕开的剧痛。他死死咬着布条,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对许念来说,每一秒都是与死神的赛跑。她的额头上也全是汗,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地上,但她的手依旧稳如磐石。
“找到了!”
她终于在血肉模糊中,找到了那根已经回缩、不再跳动的股动脉断端。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吻合。
在现代,这是显微镜下的精细操作。而在这里,她只能靠一双肉眼,和几根普通的缝合针线。
她用镊子夹起细如发丝的血管壁,将缝合针穿了过去。一针,两针……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专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不到一厘米的方寸之地。
周围的人连呼吸都忘了。他们看着这个女人,在火光下,用一根小小的针,缝合着营长的生命线。
不知过了多久,许念终于打下了最后一个结。
她扔掉镊子,用手指轻轻搭在缝合口远端的血管上。
一下,两下……没有跳动。
她的心沉了下去。失败了吗?
她不甘心,手指继续向下,摸索到了脚踝的位置。
忽然,她的指尖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搏动。
一下。
又一下。
虽然微弱,但它在跳!
血,通了!
“活了!活了!”许念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喊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围的战士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成功了!许大夫成功了!”
“营长的腿保住了!”
周牧远已经疼得半昏迷过去,但他听到了许念那一声“活了”,也听到了战士们的欢呼。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是许念瘫坐在地上,满脸汗水和血污,却笑得像个孩子。
许念没有休息多久,她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处理伤口。清创,把碎骨复位,然后用她带来的药粉厚厚地敷上一层,最后用煮过的夹板和绷带,把整条腿牢牢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彻底黑了。
许念靠在一块石头上,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这一场精神和体力高度集中的手术,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救援的大部队还要几个小时才能到。
她看着躺在火堆旁,因为失血和剧痛而陷入昏迷的周牧远,心里没有半分轻松。
腿是暂时保住了,但更大的危险还在后面。
感染。
她站起身,走到周牧远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滚烫。
不好,开始发烧了。
这是术后感染的典型症状,也是这个时代最难逾越的鬼门关。
她打开医药箱,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消炎草药,心一点点往下沉。
这点药,根本不够。
周牧远在昏迷中,开始说胡话,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冷……好冷……”
许念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咬了咬牙。她解开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然后又把旁边一个战士的军大衣也扯了过来。
“把所有的毯子,大衣,都拿过来!给他保暖!”她对警卫员喊道。
做完这一切,她自己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在寒冷的山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她坐在周牧远身边,用凉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擦拭着他的额头和手心,试图为他物理降温。
“水……水……”周牧远无意识地呢喃着。
许念立刻端起晾凉的开水,用小勺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夜,越来越深。
山里的气温降到了冰点。
许念的意识开始模糊,疲惫和寒冷像潮水一样侵袭着她。她只是靠着一股意志力,机械地重复着擦拭和喂水的动作。
她不能倒下。
这个男人,她还没骂够呢。他凭什么就这么死了?
他死了,她找谁“离婚”去?
她胡思乱想着,眼皮越来越重。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周牧远忽然安静了下来,不再发抖,也不再说胡话。
许念心里一惊,赶紧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呼吸还在。
她松了口气,再次去摸他的额头,想看看是不是退烧了。
可她的手刚一碰到他的皮肤,整个人就僵住了。
不是退烧了。
那是一种比高烧更可怕的,冰冷的湿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