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委被那句“这个责任，你来负吗”问得当场噎住。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却背着巨大行囊的女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空气凝固了。
周围的干部和警卫员，大气都不敢出。谁也没见过一个家属，敢这么跟军区政委说话。
这是顶撞上级，是无组织无纪律。
可她说的每一个字，又都占着理。
她是医生，她要去救人。
她自称是周牧远的家属，要去救自己的丈夫。
最要命的是，她把“延误军情”这顶大帽子扣了过来。
李政委的脑子飞快转动。拦住她？万一周牧远他们真的出了大事，这个责任他担不起。不拦她？一个女同志跑到情况不明的边境线，出了事，他同样担不起责任。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许念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就那么平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决定。她的镇定，反而给了李政委更大的压力。
几秒钟后，李政委一咬牙，做出了决断。
“警卫班！派一个小队，带上最好的装备和药品，护送许念同志去前线！”他冲着身后的警卫连长大吼，“另外，让通讯排架设临时天线，不惜一切代价联系上救援部队！告诉他们，不计伤亡，全速前进！”
命令下达，掷地有声。
“是！”
警卫连长立刻去安排。
李政委转回头，深深地看了许念一眼，许念同志，我批准你去。但我有言在先，你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你是医生，不是士兵，不要逞能。”
“我明白。”许念点头。
她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张三！”李政委又喊了一声，那个跑回来报信、满身泥污的战士立刻跑了过来。
“你，带路！用最快的速度把许大夫送到地方！”
“是，政委！”
马很快被牵了过来，是一匹最精壮的战马。许念在警卫员的帮助下，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她看了一眼已经集结完毕，同样骑上马的警卫小队，没有废话。
“出发！”
一声令下，她双腿一夹马腹，当先冲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啸，卷起地上的沙尘。
许念趴在马背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脑海里，通讯兵的话反复回响。
山体滑坡，车翻了，被滚石砸中了腿。
每一个词都代表着一种致命的可能。开放性骨折？动脉大出血？挤压综合征导致的急性肾衰竭？
在现代医院，这些都是需要立刻进手术室的大抢救。可在这里，在连止血钳和抗生素都没有的野外，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要人命。
她不敢想周牧远现在是什么样子。那个总是把她堵在墙角，用霸道又笨拙的方式追求她的男人，那个在全营面前宣布要跟她打结婚报告的男人。
他不能出事。
绝对不能。
“许大夫！前面路不好走，您抓稳了！”带路的战士张三在前面大喊。
马匹开始进入山区，平坦的土路变成了崎岖不平的石子路。马蹄踩在石头上，颠簸得厉害，许念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她咬紧牙关，将沉重的医药包又往背上拉了拉，确保它不会在颠簸中掉落。
“张三！跟我说说具体情况！”许念迎着风喊道，“营长伤得究竟怎么样？你看到的时候，他清醒吗？”
“清醒！营长可硬气了！”张三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崇拜，“石头砸下来的时候，他一把推开了新兵蛋子刘毛，自己被压住了！我们把他拖出来的时候，他腿上血肉模糊，骨头都戳出来了！可他一声没吭，还指挥我们自救，让我先跑回来报信！”
骨头都戳出来了……
开放性粉碎性骨折。
许念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种伤势，最怕的就是感染和失血性休克。
“除了营长，还有多少重伤员？”
“大概有七八个！大部分是骨折和撞伤，有两个被石头砸中了脑袋，一直昏迷不醒！”
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开始西斜，山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许念的心也跟着越来越沉。
天黑之前如果赶不到，救援难度会成倍增加。
她不停地在脑子里盘算着。
到了现场，第一步是分类检伤，用最快的速度把伤员按红、黄、绿、黑四色进行标记。红色代表濒危，必须立刻抢救；黄色是重伤，可以延后处理；绿色是轻伤；黑色是已经死亡或无力回天的。
她必须把有限的医疗资源，用在最需要的人身上。
这是战地急救的原则，冷酷，但有效。
周牧远……他会是哪种颜色？
她不敢再想下去。
又翻过一个山头，带路的张三突然勒住了马。
“许大夫，前面！就在前面的山坳里！”
许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只见不远处的山坳里，一辆军用卡车侧翻在路边，车头已经完全变形。周围的山坡上，满是滑坡留下的巨大石块和泥土，一片狼藉。
十几个穿着军装的身影散落在卡车周围，有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靠着石头呻吟。
空气中，飘散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快！”
许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狠狠一抽马鞭，战马嘶鸣着冲下山坡。
到了近前，她直接从飞驰的马背上跳了下来，巨大的冲力让她踉跄了几步，但她稳住了身形，背着医药包就朝伤员最集中的地方冲去。
“我是医生！都别乱动！”
她这一声喊，让原本混乱绝望的现场，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所有还清醒的战士，都用一种夹杂着惊讶和希望的眼神看向她。
“许……许大夫？”一个脸上全是血的战士认出了她，声音都在发抖。
“是我。”许念没时间安慰他，立刻开始行动，“警卫小队！建立警戒线，清理出一块安全区域！把所有伤员都集中过来！”
“是！”跟着她来的警卫员立刻执行命令。
许念跪在一个伤员面前，他的手臂呈现出一个诡异的角度，显然是骨折了。
“别怕，我帮你固定。”她飞快地从背包侧面抽出木板条和绷带，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简易夹板。
“下一个！”
她甚至不去看伤员的脸，只是快速地检查伤势，做出最直接的处理。
“这个颅脑损伤，昏迷，呼吸微弱，红色标记！”
“这个腹部挫伤，生命体征平稳，黄色标记！”
“这个只是皮外伤，自己按住伤口，绿色标记！”
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感情，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无比。带来的警卫员成了她的临时护士，拿着她准备的不同颜色的布条，在伤员的手臂上系上标记。
原本的慌乱，在她这种高效而专业的指挥下，迅速变得井然有序。
战士们看着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营长夫人”，看着她沉着地处理着血肉模糊的伤口，眼神从最初的惊讶，变成了全然的信赖和依靠。
许念处理完第五个伤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周牧远呢？”
一个轻伤的战士指了指卡车残骸的另一边。
“营长在那边，他让我们先救其他人……”
许念站起身，心脏跳得厉害。她绕过变形的车头，终于看到了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身影。
周牧远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军裤的裤腿已经被撕开，鲜血染红了整条小腿，一块狰狞的白骨刺破皮肉，暴露在空气中。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干裂。
可他依然坐得笔直，腰杆挺得像一杆标枪。
看到许念，他明显愣住了，那双总是深邃冷峻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错愕。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很虚弱，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许念没回答他，快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她的手轻轻拂过那条伤腿，没有立刻触碰。
“别动。”她的命令简短而有力。
她飞快地打开医药箱，拿出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被血粘住的裤腿。
随着裤腿被完全剪开，整个伤口的情况暴露在她眼前。
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不仅仅是开放性骨折，骨头断端周围的肌肉组织已经严重挫伤、撕裂，混杂着泥沙和碎石。伤口还在缓慢地渗着血，但颜色已经开始发暗。
最致命的是，她看到了皮肤下大片的淤青，并且在向上蔓延。
这是……内部大出血和组织坏死的征兆。
周牧远看着她专注而凝重的脸，反而笑了笑，想说句什么缓和气氛。
“我没事，就是腿断了……”
“闭嘴！”
许念头一次用这么凶的口气跟他说话。
她抬头，死死地盯着他。
“周牧远，情况很糟。”
“我知道。”他看着她，竟然还能扯动一下嘴角。
许念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她伸手，探向他伤腿的大腿根部，那里是股动脉的位置。
入手一片冰凉。
远端的脉搏，几乎触摸不到了。
她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供血中断，组织已经开始坏死。再拖下去，就算能止血，能接上骨头，这条腿也保不住了。截肢，是唯一的选择。
可在这里，怎么做截肢手术？
没有麻药，没有无菌手术室，没有输血设备。
死亡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许念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微微颤抖。
她看着周牧远，第一次，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感觉到了束手无策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