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煤矿的铁轨,已经平稳运行了五日。
矿车“哐当哐当”地在轨道上来回,装煤、卸煤,再装煤。
驴子拉着三千斤的重载,走得蹄声轻快,赶车的矿工甚至能在车上打个盹儿。
周墨林蹲在轨道旁,手里拿着炭笔和本子,记录着每一趟的耗时、载重、损耗。
江景安则爬上爬下,检查每一处接缝,敲打每一颗铆钉。
“第三十七趟,辰时二刻发车,载重三千一百斤,辰时四刻抵达煤场,车轮无异常,轨道无沉降。”周墨林写完,长舒一口气。
“周伯爷!”江景安从矿车上跳下来,身上黑一道灰一道,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我们成功了!艹他喵的,真的成功了!”
说到激动处,这位阁老家的公子,连脏话都蹦出来了。
周墨林也不计较,合上本子起身:“走,回去写帖子,明日去见王爷。”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两人就到了郕王府。
递了帖子,门房的老仆认得他们,笑呵呵地掀开棉帘子:“周伯爷、江公子,您二位先来进来坐坐,喝口茶,等候通报吧。”
“有劳了。”周墨林拱手。
两人在门房坐下,小厮端来热茶。
江景安却似屁股长了刺,刚沾凳子就“嘶”了一声弹起来。
“怎么了?”周墨林问。
“别提了……”江景安苦着脸,手悄悄往后揉了揉,
“昨儿回去,又挨我爹一顿骂,说我不务正业。骂完不算,还让人请了家法,结结实实打了我三板子。”
周墨林看得直摇头,放下茶盏叹道:“江公子,真是苦了你了。”
他这话说得真心。
这几个月,他看得明白,江景安是真心喜欢这些“奇技淫巧”。
检查铁轨时,那小子眼里的光,藏都藏不住。
设计矿车连接机关时,他能不吃不喝琢磨一整夜。
可江渊不理解。
在那位阁老的眼里,他儿子就该读书、科举、入朝为官,光耀门楣。
跟工匠混在一起?
那是自甘堕落,是辱没门风。
江景安揉着隐隐作痛的屁股,愤愤不平:“以前人都叫当兵的臭丘八,现在不也扭转过来了?矿上那些汉子,如今哪个不想去京营当兵?为何我家那老头,偏还看不上工匠?”
他说得在理。
如今有《徐氏文报》天天写,什么“长城铁卫入寇记”“边军小兵的辉煌人生”。
有军乐司三天两头演《岳飞救国》《杨家将》等。
老百姓爱看爱听,茶楼酒肆里聊起来,都说当兵光荣、保家卫国是本事。
可这套对老儒生没用。
要改变那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刻进骨子里的人的看法。
难。
太难了。
江景安越说越气:“我家老头常挂在嘴边,说什么读书人要造福百姓。我弄这铁轨,难道就没造福百姓?”
“等这铁轨铺开了,运煤省力省时,煤价就能降,百姓冬天就少挨冻,这难道不算造福百姓?”
周墨林想了想,缓缓道:“江阁老许是觉得,读书人该胸怀天下。琢磨铁轨之类……在他眼里,怕是算不得大道。”
“哼。”江景安冷哼一声,扬起下巴,“等这铁轨铺遍大明,本公子能去的天下,比他要大得多!”
少年人说话,总带着股不管不顾的锐气。
周墨林笑了,正要再说,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棉帘一掀,绯袍玉带,面容肃整,正是工部尚书石璞。
周墨林忙起身行礼:“见过石部堂。”
江景安也跟着拱了拱手。
石璞却眼皮都没抬,径直走到主位坐下,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看起来,仿佛屋里没这两人。
周墨林僵在那儿,行礼的手还没放下,尴尬得耳根发烫。
他悄悄退到一旁,尽量把自己缩得不起眼。
江景安可忍不了。
他年轻气盛,又刚挨了打,正是一肚子火没处撒,见状便嗤笑一声:“不愧是部堂大人,这鼻孔都翘到天上去了。怎么,这王府门房,也成了您工部大堂?”
石璞终于抬起头,目光如刀子般扫过来:“本官今日入王府,正是要弹劾你们二人。”
“弹劾?”江景安瞪大眼睛。
“西山煤矿,耗费巨量铁料,铺设所谓铁轨。”石璞冷声道:
“据本官所知,短短数里,用铁三十万斤!如今大明各处都缺铁,你们却为讨好兴安,如此挥霍——”
“你放屁!”江景安气得脸都红了,“我们是在帮王爷做实验!这铁轨成了意味着什么,你懂不懂?只要铺开,运力能翻几倍!成本能降一半!你……”
“江公子!”周墨林赶紧拉住他,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这可是王府门房!
在这里跟工部尚书吵起来,传到王爷耳朵里,那还得了?
他连忙朝石璞躬身,腰弯得更低,轻声道:“石部堂息怒,江公子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这铁轨之事,确实是为验证新法,若真能成,于国于民皆有大益……”
石璞一挥袖子,正欲开口呵斥——
“王爷请诸位去书房。”
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响起。
棉帘又被掀开,进来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内侍,眉眼伶俐,笑着朝三人行礼:“周伯爷、江公子、石部堂,王爷正等着呢,请随我来。”
一室寂静。
石璞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铁青。
江景安咬了咬牙,别过脸。
周墨林长长松了口气,只觉得左右为难。
三人跟在小内侍身后,穿过两道回廊,来到书房外。
小内侍轻轻推开门,侧身让开:“王爷,陛下,人到了。”
书房内,朱祁钰坐在书案后,朱见深则坐在窗边的小几旁,捧着本书,闻声抬起头来。
“臣周墨林(江景安),叩见王爷、陛下。”
“臣周石璞,叩见王爷、陛下。”
“免礼。”朱祁钰虚抬了抬手,目光在三人脸上扫了一圈,忽然乐了,“诶,怎么回事,怎么都这表情。”
周墨林刚想开口打个哈哈,把这事儿圆过去,石璞却抢先一步跨了出来。
“王爷!”他声音沉肃,一字一顿,“臣石璞,弹劾安固伯周墨林、国子监监生江景安。”
“此二人为讨好王府大太监兴安,于西山煤矿浪费海量铁料,奢靡无度,请王爷严查!”
这话一出,原本在门外候着的兴安“哎哟”一声就探进头来,一脸冤屈:“王爷明鉴!那铁轨的事儿,可不是为讨好奴婢啊!”
“知道,知道。”朱祁钰挥挥手,又看向石璞,嘴角还噙着点笑,“石尚书,你怎么也学起那些御史言官,搞起风闻奏事这一套了?”
石璞喉头一哽,这可不是什么风闻奏事,乃是实情。
三十万斤精铁,就铺在西山煤矿的地上,如此奢靡,岂能容忍。
他其实也明白,这桩事,从头到尾都是眼前这位摄政王点头安排的。
可这话不好直说,总不能当面弹劾王爷吧?
这才把由头安在兴安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