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抬手止住石璞尚未出口的争辩,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石尚书稍安勿躁,事情总要听全了再说。”
他转向周墨林与江景安:“你二人既负责此事,便把铁轨矿车的效用细细说来。”
略一顿,又含笑看向石璞,“石尚书执掌工部,管着天下工程物料,他的顾虑,你们可得解明白。”
周墨林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那本边角磨损的册子,小心摊开在案几上。
“王爷,陛下,石部堂。”他指向一组数字,“西山煤矿原有运道,用木轨矿车,每车可载八百斤,一日仅能往返五六次。”
他的手指向下移动:“铺设铁轨后,单节矿车可载三千斤。一头寻常驴子牵引,两刻钟便能从矿坑抵达煤场。五日试运行,共运煤三百余趟,无一倾覆,无一轮损。”
石璞瞥见那炭笔字迹,忍不住冷哼:“安固伯也是秀才出身,如今记录工事,竟连毛笔都省了?炭笔涂抹,成何体统?”
周墨林不恼,只平静道:“井下昏暗,砚墨不便。炭笔随手可取,写了便记,正是合用。”
他说着,又翻过一页,“何况工事记录,重在真切,不在风雅。”
江景安接过话头,语气里很是自豪:“最紧要的是,这些矿车前后设有钩连机关。”
“我们试过三车相连,只用两匹健马牵引,载重近万斤,依然行进平稳。”
他带着些挑衅的目光看向石璞:“石部堂,您可别以为这铁轨只能运煤。
“若在平原地带铺设直轨,十车、二十车皆可成列。可运兵、运粮、运辎重……假以时日,取代运河、贯通南北,也绝非痴人说梦!”
石璞面沉如水。
他岂会不明白这铁轨的潜力?
正因知道,才更觉心惊。
朱祁钰执政这几年,大力鼓励冶铁。
北直隶一省的铁产量,已从正统年间的不足四百万斤,猛增至一千八百万斤,这近乎从前半个大明的产量。
可铁,依然不够用。
京营换装新式火铳,甲、铳、刀枪火炮,都要铁。
沿海船厂如春笋冒出,海船龙骨、铁钉、锚链,也要铁。
大宁、河套屯垦,成千上万的铁犁、铁锄发往边地,还是要铁。
更别提此番关中以工代赈,吞掉的不止是银钱粮米,还有海量的铁料。
铁是产得多了,可用铁的地方,却多了十倍、百倍不止。
今日西山煤矿铺了三十万斤铁轨,
明日定国公、英国公各家矿场,岂不争相效仿?
到那时,兵部请械、户部请犁、工部请料……又该去何处寻铁?
“安固伯说得轻巧。”石璞的声音冷了下来,“一头驴拉三千斤,固然省力。”
“可这省下的力,是用三十万斤精铁铺在地上换来的!如今大明各处都喊缺铁,辽东请增甲胄的文书还在本官案头压着,你们却将好铁埋进土里。”
他转向朱祁钰,躬身一礼,语气恳切:“王爷,此事万万不可推广。”
“今日西山一地用三十万斤,明日天下仿效,便是三百万斤、三千万斤!届时农民无锄可用,兵士无甲可披,当为之奈何……”
书房内一时寂静。
朱祁钰却似乎没听到石璞的肺腑之言,反而看向周墨林:“让你搞的那个蒸汽机,如今可有什么进展?”
周墨林闻言,忙跪了下请罪。
“臣……有负王爷所托。”他的额头触地,“依王爷所言,前后试制了七次,都没能成事。”
朱祁钰轻轻叹了口气:“起来吧,此事本就艰难。”
他自己心里清楚,所谓“蒸汽机原理”,不过是前世记忆里的模糊概念。
水沸生汽,汽推活塞,活塞带轮。
三句话便能说清。
可如何密封?
如何传动?
如何控制气压?
他其实一无所知。
这个时代没有橡胶,没有精密车床,什么都要靠匠人手工锉出。
每一次尝试,都是摸黑过河。
周墨林起身,眼中却仍有光:“王爷,那蒸汽之力,臣亲眼见过。臣曾铸了一口大锅,水滚之时,蒸汽冲顶,需四名壮汉方能压住锅盖。”
江景安也在旁边咂嘴感叹:“若真能驯服这力道,一机可抵百畜之力。可惜,此乃以水取火之力,水火本不相容,实难御制。”
看来,这小子是学到了周墨林的真传。
石璞听着三人交谈,嘴角忍不住抽抽。
烧开水的事,也值得这般郑重?
一个摄政王,一个伯爵,还有监生,当着皇帝的面。
在此讨论锅灶之事,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
他目光看向朱见深,忽然顿住。
不知何时,小皇帝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书,正盯着自己面前那杯热茶出神。
茶杯口上,一缕白汽袅袅升起,在午后的光线里缓缓盘旋。
年轻的皇帝伸出手,指尖在蒸汽上方轻轻掠过,又迅速收回。
他在看,在想。
石璞心里咯噔一下。
“陛下。”他提高声音,将朱见深的注意力拉回,“即便那蒸汽机真能做成,又如何?一台机器要耗铁多少?”
“若如安固伯所言,将铁轨遍及天下,我大明纵有金山银山,也供不起这吞铁巨兽啊!”
朱见深抬起眼,目光从茶杯移向石璞。
“石尚书。”他开口,声音还带着些许少年的清亮,语气却已有了君王的分量。
“朕记得,景泰二年冬,你也曾向王叔禀报,说京师缺铁,请求暂缓更换军中火炮,对否?”
石璞一怔。
“那时王叔是如何解的?”朱见深继续问,目光却投向朱祁钰,似在求证,又似在学习。
朱祁钰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石璞的记忆被勾了起来。
景泰二年冬……是了,当时也是这周墨林,改进了铁炮制法,能批量铸出铁炮替代昂贵的铜炮。
那时朝廷初稳,军械损耗极大。
工部库存见底,各地铁场产量又跟不上,所以他便请求暂缓铸造铁炮。
当时朱祁钰的做法是——
“一急,一缓。”石璞下意识答道,“急策,命成国公动用水师,赴朝鲜采买生铁、熟铁,先解燃眉之急。”
“缓策,在顺天府推行冶铁减税令,凡开矿设炉者,三年免课,五年减半。不足两年,顺天铁产量便翻了一番。”
朱见深又看了朱祁钰一眼,见他脸上笑意更盛,便信心满满对石璞道:“你看,办法这不就在眼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