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书吏紧赶慢赶,总算在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缕缝隙里挤了进来。
天已黑透,京城里却还未沉睡
家家户户门前檐下,都悬着或大或小的灯笼,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
主街上更是亮堂,几处气派的酒楼茶馆还挂着成串的琉璃灯,映得青石板路都泛着一层薄光。
行人虽不如白昼摩肩接踵,却也三三两两,颇有些悠闲意味。
一些小贩抓住机会,借着光亮和人气,在街角巷口支起摊子,售卖热食。
“得亏是改了宵禁章程……”苟书吏扶着墙,呼哧带喘,心里一阵后怕。
这要搁在去年,一更三点暮鼓一响还在街上溜达。
要被巡夜的兵马司逮住,要没点什么特殊本门路,轻则吃顿挂落,重则丢官去职。
说起来,还得感谢去年那些进京的藩王们。
他们个个财大气粗,钱多得没地花,生生把京城的夜生活给激活了。
摄政王也就顺水推舟,给宵禁开了道口子。
现在,只要别往皇城根、官署、粮仓武库那些要命的地方凑。
子时之前,这京师夜晚就是老百姓的。
可他要找的人,偏去了最要命的地方之一。
苟书吏远远瞄着那座在夜色中更显森严的王府轮廓,大气都不敢喘。
只敢缩在对面街角,一个卖炒栗子的阴影里,眼巴巴盯着那扇黑漆侧门。
卖栗子的小贩见此,心里直犯嘀咕。
这位官爷坐在摊边,啥也不买,自己还得赔着笑脸干陪着。
王府周边静得出奇,与远处街市的喧哗对比鲜明。
只有甲胄偶尔摩擦的轻微声响,提醒着这里依然是禁区。
等了不知多久,就在苟书吏腿都快坐麻时,那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一个人影闪了出来,身板挺直,步履稳健。
虽然换了身干净的靛蓝直裰,但那身形,那走路的架势……错不了。
苟书吏像终于等到猎物的土拨鼠,“噌”地窜了出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袖子。
“钱、钱百户!留步!留步啊!”
钱百户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手臂一绷,差点把苟书吏带个趔趄。
待看清是昨日在通政司刁难自己的那个小官,眉头就皱了起来:“是你?何事?”
“可找到你了!”苟书吏也顾不上计较其他,连忙松开手,急道:“本官是奉通政司经历大人之命,特来寻你的!”
“王爷要见你,请你速速随下官回衙门候着,大人好安排引见!”
钱百户看着他急赤白脸的样子,愣了一下,回头看向不远处的王府。
“王爷?”他指了指王府方向,疑惑道:“已经见过了啊。不然,我怎么能从这里出来。”
苟书吏一拍脑门,这才回过味来。
对啊!
若非已经见过王爷,他一个西安来的小小百户,怎么可能从王府侧门大摇大摆出来?
自己这真是急昏了头!
目的……好像是达成了?
王爷见着了人,没耽误事儿。
可苟书吏心里那点刚升起的小火苗,噗嗤一下,灭得更彻底了。
人是见着了,可他没“请”到啊!
经历大人那边怎么交代?
一句“下官赶到时,钱百户已见过王爷”,就能糊弄过去吗?
大人会怎么想?
万一疑心他是故意绕过衙门,私下安排钱百户去见王爷呢?
一想到经历大人那倒霉催的脸,以及可能飞向吏部的弹劾文书,苟书吏就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他在这通政司,从最低等的誊抄小吏做起。
熬了整整十五年,头发都熬白了几缕,去年才借着东风,侥幸转成从九品的官身!
这身官服,是他全部的身家性命,是他在族谱上光宗耀祖的指望!
要是因为这桩“没办明白”的差事被撸了……那他真不如找根裤腰带,直接吊死在通政司门口算了!
想到此处,苟书吏把心一横,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讨好笑容,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钱百户,这个……下官知道,您已经面过王爷,天大的差事都办了。”
“只是……只是下官奉的是经历大人的令,这……没把您‘请’回衙门,下官实在不好交差啊。”
他左右瞅瞅,见无人注意,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三枚银元,在灯笼光下闪着诱人的柔光,“您看,就劳您移步,随下官去衙门露个面,跟经历大人解释两句。”
“就说……就说您是在衙门候见时,正好碰上兴安公公来寻,这才直接过去的,绝非下官耽搁!就几句话的功夫!”
他把银元往钱勇手里塞,又咬咬牙,摸出两块:“五块,五块洪武银元,就当是请百户您喝杯茶,润润嗓子!”
钱勇看着手里沉甸甸、凉丝丝的银元,又看看苟书吏那几乎要哭出来的恳求眼神。
顺路去一趟,说几句话,就能白得五块银元?
这就差不多是一个月的饷了,哪有不去之理。
钱百户掂量了一下银元,点点头,声音都带着点喜色:“也好。我正要去找客栈,顺路。不过,”
他抬眼看向苟书吏,“我只是去说明情况,如何说,需得照实情。”
“照实情!一定照实情!”苟书吏大喜过望,只要人去,他的差事就算圆上了!
他连忙躬身引路:“百户这边请!这边请!您可真是救了下官了!”
钱百户把银元揣进怀里,跟着苟书吏往通政使司方向走去。
街道两旁,酒楼里的笑语、茶馆中隐约的说书声,与他印象中的城市夜晚,截然不同。
去了衙门,把刚入睡的经历叫了起来,一番解释后,苟书吏总算松了一口气。
钱百户再次来到悦来客栈,现在有钱了,底气也足了,干脆点了个中房住下。
一天八百文,包热水饭食。
有些小贵,却也能接受,毕竟兴安随手就赏了他一百银元。
躺在客房床上,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王府书房的景象,不知不觉中便睡着了。
怀中有了钱,这才明白京师的好。
接下来的两日,钱百户可算是扎扎实实体味了一番。
穿着新衣,带上银元,在京师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溜达,看什么都觉着新鲜。
尤其是那些远渡重洋而来的番邦物什,当真是让钱百户开了眼界。
耍了两日,又买了好些特产,这才依依不舍的的准备离开。
走到城门附近时,前方街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嚣,行人纷纷向两侧避让。
只见一队人马正从不远处的官署区行出,朝城门方向缓缓移动。
队伍前后各有十数名盔甲鲜明,持戟佩刀的军士护卫。
中间领头几人骑着高头大马,一人身着绯袍,旁边跟着武官和太监模样的人,气象肃整。
钱百户随着人流退到路边,驻足观看。
队伍不疾不徐地从他面前经过。
路旁有见多识广的百姓低声议论:
“哎哟,瞧见没,中间那个可是王文,王阁老。”
“这么大的阵仗,是往哪儿去?”
“没看见旗牌吗?还有宫里的人跟着,怕是去哪宣旨的吧?”
钱百户听着议论,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许是张恕那份供词起了作用,看来王爷这是真要敲打秦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