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总号,三楼密室。
苏宛儿坐在宽大的檀木书案后,面前摊着七本账册。
烛光下,她的侧脸线条冷硬,完全不像刚从牢狱脱困的弱女子,倒像是即将出征的将军。
“东家。”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山羊胡的账房先生躬身道,“名单上的十七家商号,底细都查清了。”
“说。”
“其中九家,近三年与金川商会有大额资金往来,账目可疑。四家,货物进出与金川高度重合,疑似共用走私渠道。三家,掌柜或东家与钱秉忠有姻亲或师徒关系。”
账房顿了顿,声音压低:“还有一家最特殊——‘隆昌货栈’,表面是做普通南北货,但我们的人发现,他们每月十五固定接收一批从高丽来的‘海产’,但从不对外售卖,全部转入城西一处私仓。”
苏宛儿抬起头:“私仓位置查到了吗?”
“查到了。”账房递上一张草图,“在城西瓦子巷最里头,前后三进,有护院把守。我们的人装成收夜香的,进去看过一眼——里头堆的不是海产,是木箱,封得严严实实。”
“很好。”苏宛儿合上账册,“先从这九家有资金往来的下手。”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一张巨大的江南商路图前。
“李掌柜。”
“在。”一个精瘦的中年人上前。
“你负责苏州、松江两府。那三家与钱秉忠有亲缘关系的商号,主要生意都在丝织和染坊。”苏宛儿手指点在图上,“动用我们的关系,断他们的生丝供应,截他们的染色订单,拉走他们的老师傅。半个月内,我要看到他们关张。”
“明白。”
“王掌柜。”
“东家吩咐。”另一个胖乎乎的男人拱手。
“你去杭州、宁波。那四家走私渠道重合的,主要走海路。”苏宛儿眼神锐利,“跟海关打好招呼,严查他们的每一船货。跟船帮放话,谁再接他们的生意,就是跟我苏宛儿过不去。还有,他们常走的几条航线,最近‘不太平’,建议他们换个方向。”
王掌柜会意一笑:“东家放心,海盗虽然可恶,但偶尔也能帮点忙。”
“最后,”苏宛儿看向那个山羊胡账房,“孙先生,你坐镇临安。那九家资金有问题的,一家一家收拾。”
“具体怎么做?”
“第一,查他们的账。”苏宛儿走回书案,抽出一张纸,“这是我让刑部朋友帮忙弄到的、金川商会部分走私货品的清单和估价。你找几个靠得住的老账房,照着这份清单,推算出他们这些年偷漏的税款——数字往大了算。”
孙先生接过清单,眼睛一亮:“东家是要……举报?”
“匿名举报。”苏宛儿冷笑,“不用我们出面,找几个‘热心百姓’,把推算出的账目和线索往府衙、市舶司、盐铁司各送一份。记住,时间要错开,证据要零碎,让他们慢慢查。”
“那隆昌货栈呢?”
苏宛儿沉默片刻。
“隆昌货栈,我亲自处理。”
三天后,临安商界开始地震。
先是苏州的“永昌染坊”突然失火,虽然及时扑灭,但仓库里价值三万两的靛蓝染料全部泡水。坊主急得跳脚,去找相熟的丝商借货,却发现所有人都摇头。
“对不住啊,最近生丝紧俏,自家的订单都赶不完。”
“不是不帮,实在是……上头打过招呼了。”
“您要不,去别家问问?”
永昌染坊主走遍全城,竟连一两生丝都买不到。眼看交货日期逼近,违约金高达五万两,他只能咬牙关张,变卖祖产抵债。
紧接着,杭州的“四海船行”出事了。
他们最大的一艘海船,在从宁波回航途中,遭遇“不明海盗”袭击。船虽保住,但货物被洗劫一空。船行东家报案,官府却迟迟抓不到人。
更诡异的是,之后四海船行每出一趟海,必定出事——不是触礁,就是遇风,最轻也是货物被海关扣下,查出“违禁品”。
一个月内,四海船行七艘船坏了五艘,剩下两艘,船工集体辞工,说这航线“不吉利”。
船行东家欲哭无泪,他知道得罪人了,却不知道得罪的是谁。
临安城里,那九家与金川商会有资金往来的商号,更是惨烈。
第一天,税吏上门,说要“例行查账”。
第二天,市舶司的人来,翻出三年前一笔进口货的关税有问题。
第三天,盐铁司直接封了仓库,说怀疑走私官盐。
商号东家们到处托关系、送银子,却惊恐地发现,平时收钱收得痛快的大人们,此刻都板起了脸:
“这个忙,帮不了。”
“不是钱的事,是上头盯着。”
“你们到底惹了哪尊菩萨?”
没人敢说苏宛儿的名字。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锦绣阁这位女东家,从来不是好惹的。这次她蒙冤入狱,差点丢了性命,现在出来了,不报复才怪。
而且这报复,不是江湖仇杀,不是官场倾轧。
是商战。
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商战。
第七天深夜,城西瓦子巷。
隆昌货栈后院,悄悄驶入三辆马车。
护院打开后院门,十几个壮汉开始卸货。木箱很沉,两个人抬一箱都吃力。
货栈掌柜提着灯笼在旁边监督,小声催促:“快点!天亮前必须全部入库!”
就在这时,巷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紧接着,火把亮起。
数十名衙役冲进巷子,瞬间将后院包围。
“官府办案!所有人不许动!”
掌柜脸色煞白,强作镇定:“各位差爷,这是做什么?我们这是正经货栈,有正经批文的……”
韩昶从人群中走出,看都不看他,直接走到一个刚卸下的木箱前。
“打开。”
“差爷,这……这里面就是普通海产……”
“我再说一遍,打开。”
掌柜还想争辩,韩昶已经挥手。两名衙役上前,用撬棍直接撬开箱盖。
火把光照进去。
没有海产。
只有整整齐齐的——军制弩箭。
一箱,两箱,三箱……
十箱弩箭,还有五箱制式腰刀,三箱皮甲。
全部是军械。
掌柜腿一软,瘫倒在地。
韩昶蹲下身,揪住他的衣领:“说,货是谁的?要运去哪?”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个看仓库的……”
“不知道?”韩昶冷笑,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那这个你怎么解释?”
掌柜一看那册子,面如死灰。
那是隆昌货栈的暗账。上面清清楚楚记着:某月某日,收高丽朴先生弩箭若干,付银若干;某月某日,转运至漕帮某船,目的地——金帐汗国边境。
“这本账,是今天下午有人匿名送到刑部的。”韩昶松开手,“送账的人说,是看不惯你们走私军械,资敌叛国。”
掌柜瘫在地上,浑身发抖。
他知道完了。
走私普通货物,最多流放。
走私军械资敌,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带走!”韩昶一挥手。
衙役们将所有人押走,军械全部查封。
巷子深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苏宛儿放下车帘。
“东家,都办妥了。”孙先生坐在对面,低声道,“暗账是我亲自抄录的,笔迹做了处理,送账的人也是生面孔,查不到我们头上。”
苏宛儿点点头。
她看着窗外被押走的那些人,眼中没有快意,只有冰冷。
“金川商会断了钱路,隆昌货栈断了货路。”她轻声说,“‘鹞子’在临安的两条腿,都折了。”
“接下来呢?”孙先生问。
“接下来,”苏宛儿收回目光,“该轮到那些穿鹞鹰绣纹衣服的人了。”
马车缓缓驶离瓦子巷。
车窗外,临安城的灯火连绵如河。
但在这片繁华之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
第二天,临安商界又传出消息:
三家与金川商会有染的绸缎庄,因“资金周转不灵”,同时关门。
两家钱庄,突然被挤兑,半天之内兑空银库,东家连夜跑路。
五家货栈,因“货物来源不明”,被官府查封。
短短十天,十七家商号,倒了十四家。
剩下三家,东家亲自跪到锦绣阁门口,双手奉上所有账册和地契,只求苏宛儿放一条生路。
苏宛儿没有见他们。
她站在锦绣阁三楼的窗前,俯瞰着这座她经营了十几年的城市。
“东家。”孙先生再次走进来,这次脸色有些异样。
“怎么了?”
“我们查到那件鹞鹰绣纹的布料了。”孙先生压低声音,“确实是天衣阁的手艺,但下单的人……不是史相府三公子本人。”
苏宛儿转过身:“是谁?”
“是三公子身边的一个长随,叫周安。”孙先生道,“他半年前拿着三公子的名帖去天衣阁,说要绣一套猎装,但特别指定要在袖口绣鹞鹰纹。天衣阁的师傅觉得奇怪,但不敢多问。”
“周安现在在哪?”
“失踪了。”孙先生声音更低了,“半个月前,三公子去西山打猎,周安随行。结果当晚,周安‘失足坠崖’,尸体三天后才找到,已经摔得面目全非。”
苏宛儿眼神一凛。
灭口。
“而且,”孙先生补充道,“我们的人查了周安的背景。他老家在河北,三年前才进史相府。但奇怪的是,河北那边根本查不到他三年前的任何记录——就像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
苏宛儿沉默良久。
窗外,暮色渐浓。
“孙先生。”
“在。”
“把周安的所有信息,还有天衣阁师傅的证词,全部整理好。”苏宛儿缓缓道,“然后,用最隐秘的渠道,送到陈序陈大人手上。”
“不直接给刑部?”
“不。”苏宛儿摇头,“这件事,只能他知道。”
她转身,重新望向窗外。
华灯初上,临安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但苏宛儿知道,在这片璀璨灯火之下,有多少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窥视。
有多少条毒蛇,正在阴影里游走。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我们那些被金川商会抢走的订单和渠道,收回来多少?”
“七成。”孙先生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剩下的三成,也在谈了。这次清洗之后,江南商界,没人敢再跟‘鹞子’沾边。”
苏宛儿点点头。
但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告诉下面所有人,”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今天起,锦绣阁的规矩再加一条——凡与金帐汗国、高丽、东瀛有生意往来的商号,一律不合作。凡身份可疑、背景不明的客商,一律不接待。”
“东家,这会不会……太绝对了?有些正经生意……”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苏宛儿打断他,“损失的钱,我补。得罪的人,我扛。但底线不能破——谁资敌,谁就是锦绣阁的死敌。”
孙先生肃然:“明白了。”
他躬身退出。
密室重归安静。
苏宛儿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簪。
那是春桃去年送她的生辰礼。
粗糙,不值钱。
但她一直戴着。
“春桃,”她轻抚玉簪,声音几不可闻,“姐姐给你报仇了。”
“但这只是开始。”
窗外,一只夜鸟飞过,发出尖锐的鸣叫。
像鹰。
又像鹞。
苏宛儿抬起头,眼中寒光如刀。
“鹞子,”她对着夜空,一字一顿,“下一个,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