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还没亮透。
刑部大院里已经站满了人。韩昶带着三十名精锐衙役,全部佩刀持弩,肃立待命。
陈序走出堂屋,一身深青色官服,腰间悬着刑部郎中的令牌。
“都听清楚了。”他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今天的目标是金川商会。到了之后,前门后门同时封堵,所有人只进不出。账房、库房、掌柜房,全部控制。所有账册、文书、信件,一件不留,全部查封。”
“是!”众人齐声应道。
“出发。”
队伍像一股暗流,悄无声息地涌出刑部,穿过还没完全苏醒的临安街道,直奔城东的金川商会。
路上,韩昶策马凑到陈序身边,压低声音:“大人,金川商会是临安排得上号的大商会,背后据说有几家京官的干股。咱们这么直接去查封,会不会……”
“会不会打草惊蛇?”陈序看他一眼,“蛇已经被惊了。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看看蛇洞里还剩下什么。”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我查过金川商会的底。明面上的东家是蜀地来的商人钱秉忠,但近三年来,他们与高丽、东瀛的贸易额翻了五倍,其中七成走的是非官方渠道。”
“走私?”
“不止走私。”陈序眼神冷峻,“皇城司给的资料里提到,‘鹞子’在临安有几个固定的资金周转点。金川商会旗下的三家钱庄,都在名单上。”
韩昶倒吸一口凉气。
说话间,金川商会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那是一处三进的大院,门前挂着鎏金匾额,气派非常。虽然时辰还早,但商会门前已经有几辆货车在装卸货物,伙计们忙碌地穿梭。
“动作快!”陈序低喝一声。
韩昶一挥手,三十名衙役立刻分成三队。一队直扑大门,一队绕向后院,还有一队迅速散开,封锁所有出入口。
“官府办案!所有人原地站好,不得擅动!”
喊声响起时,商会门口顿时乱成一团。
几个伙计想往里跑报信,被衙役直接按在地上。
陈序大步走进商会前厅。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慌忙迎上来,脸色煞白:“这、这位大人,不知……”
“刑部办案。”陈序亮出令牌,“让你们东家钱秉忠出来见我。”
管事咽了口唾沫:“东家……东家昨日去城外查看货仓,还没回来……”
“搜。”陈序根本不听解释。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进各个房间。
前厅、账房、会客室、仓库……
一刻钟后,韩昶脸色难看地走回来。
“大人,不对劲。”
“怎么?”
“账房里,重要的账册全都不见了。”韩昶压低声音,“只剩下一些日常流水和无关紧要的货单。库房里,值钱的货物也少了大半,留下的都是些普通货品。”
陈序眉头紧皱:“钱秉忠的住处呢?”
“也搜过了。”韩昶摇头,“金银细软全部带走,只留下些笨重家具。他常穿的几件衣服也不见了。”
陈序的心沉了下去。
他快步走进账房。
房间里一片狼藉,几个账房先生被衙役押在墙角,瑟瑟发抖。原本应该摆满账册的书架上,现在空了大半。
陈序拉开账桌的抽屉。
里面是空的。
他又蹲下身,检查地面和墙壁。
“大人,这里!”一名衙役突然喊道。
陈序走过去,看到墙角有一个火盆,盆里是厚厚的灰烬,还冒着淡淡的余温。
他伸手探了探。
灰烬还是温的。
“刚烧不久。”陈序站起身,环视账房,“昨晚,或者今天凌晨,有人在这里销毁了大量文件。”
他走到那几个账房先生面前。
“谁烧的?”
几人面面相觑,没人敢说话。
“不说?”陈序声音冰冷,“包庇罪犯,销毁证据,按大渊律,最轻也是流放三千里。你们想清楚。”
一个年轻的账房先撑不住了,噗通跪倒在地:“大人饶命!是、是钱东家!昨晚二更天,他突然回来,让我们把所有核心账册都搬出来,然后……然后他就亲自在火盆里烧,烧了整整一个时辰!”
“烧完呢?”
“烧完他就走了,带着几个贴身护卫,还拉走了两马车东西。”账房哭丧着脸,“小的们问去哪,他说……说是去避避风头。”
“避什么风头?”
“没说。但他走的时候很急,连他最宝贝的那尊玉观音都没拿。”
陈序转身走出账房。
韩昶跟上来:“大人,现在怎么办?”
“追。”陈序果断道,“钱秉忠带着那么多东西,走不远。立刻派人封锁所有城门,严查出城车辆。同时,通知漕帮石猛,让他动用所有水路眼线,留意有没有可疑船队离港。”
“是!”
“还有,”陈序补充道,“派人去钱秉忠常去的几处货仓、别院、相好的宅子,全部搜查一遍。他可能还在城里,只是换了个地方躲藏。”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但陈序心里清楚,希望不大。
从账房灰烬的温度来看,钱秉忠离开至少两个时辰了。两个时辰,足够做很多事。
果然,一个时辰后,各路消息陆续传回。
“大人,东城门守卫说,昨夜子时过后,有一支挂着金川商会旗号的车队出城,说是急送一批货去苏州。守城官验过通关文牒,手续齐全,就放行了。”
“大人,漕帮传来消息,今晨天没亮,有三艘快船从城南码头离港,往运河下游去了。船上是金川商会的货,押船的人里,有人见过钱秉忠的管家。”
“大人,钱秉忠在城西的外宅搜过了,空无一人。邻居说,昨天傍晚看到有马车来拉东西。”
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
钱秉忠跑了。
在陈序动手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风声,提前一步销毁证据、转移财物、逃离临安。
行动之迅速,之周密,令人心惊。
“好一个‘鹞子’。”陈序站在金川商会空荡荡的前厅里,声音里透着寒意,“不仅自己藏得深,连下面的棋子都安排好了退路。”
韩昶不甘心:“大人,难道就这么让他跑了?”
“跑?”陈序冷笑,“他能跑,他留下的东西跑不了。”
他走到商会正堂那面巨大的“诚信赢天下”匾额下,抬头看了看。
“把这匾摘下来。”
两名衙役上前,架梯子将匾额取下。
匾额后面,墙壁上空空如也。
但陈序没有放弃。他让人拿来锤子,轻轻敲击墙面。
咚咚……咚咚……咚!
声音有细微差别。
“这里,凿开。”
墙壁被凿开一个洞。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陈序取出册子,翻开。
里面不是账目,而是一些奇怪的记录:
“癸未年三月初七,送高丽朴先生珊瑚一株,高一尺二寸,价三百两。”
“甲申年五月十九,朴先生引见北客‘鹞’,于西湖画舫密谈。事后得辽东老参十盒,转送史府。”
“乙酉年八月初三,按朴先生要求,于商会库房辟密室一间,专用以存放‘特殊货物’。此后每月十五,皆有人来取货,不见面目。”
“丙戌年腊月廿一,朴先生急令,将三箱‘蓝石’连夜运出城,交予漕帮二当家。事后得银五千两。”
记录不长,只有十几条。
但每一条,都触目惊心。
“朴先生”无疑就是格日勒(朴宗元)。
“北客‘鹞’”就是“鹞子”在北方接头人。
“史府”……
陈序的手指停在这两个字上。
韩昶凑过来看,倒吸一口凉气:“大人,这……”
“收好。”陈序将册子合上,递给韩昶,“这是钱秉忠留下的最后一道护身符。他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所以藏了这个,万一被抓,可以用这个换取减刑。”
“那他现在跑了,这册子……”
“说明他得到了更安全的保证。”陈序眼神深邃,“有人给他传递了消息,让他提前逃走。而这个人,能让他相信,逃跑比留下用这本册子谈判更安全。”
他走出正堂,看着院子里那些被控制住的商会伙计、管事、账房。
几十号人,此刻都惶恐不安。
“韩昶。”
“在。”
“把所有金川商会的人员,全部带回刑部,分开审讯。”陈序下令,“重点问几个问题:第一,钱秉忠最近和哪些人来往密切;第二,商会里有没有专门处理‘特殊货物’的人和流程;第三,谁知道那间密室的具体情况。”
“是!”
“还有,”陈序压低声音,“审讯的时候,留意有没有人……特别镇定,或者特别急着要见某位大人物。”
韩昶眼神一凛:“大人怀疑商会里有……”
“这么大的商会,不可能全是钱秉忠的人。”陈序淡淡道,“‘鹞子’能提前得到风声,说明消息是从高层泄露的。刑部、府衙、皇城司……或者,金川商会内部,就有他的眼睛。”
他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气派却已空荡的商会大院。
“查封这里。所有资产,全部充公。所有人员,全部审查。”
“我要让‘鹞子’知道——”
陈序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他跑得掉一个钱秉忠,我就能挖出十个钱秉忠。”
“他在临安经营八年的网,我要一张一张,全部撕碎。”
衙役们开始贴封条,押解人员。
陈序走出商会大门,晨光已经洒满街道。
街对面,几个看热闹的百姓在指指点点。
更远处,一家茶楼的二楼窗户后,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
陈序没有回头。
他知道,此刻正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有好奇的百姓。
有各方的眼线。
也有……“鹞子”的人。
“大人,接下来去哪?”韩昶问。
“回刑部。”陈序翻身上马,“审人,查账,挖线索。”
他顿了顿,看向城门方向。
“另外,派人去追钱秉忠的车队和船队。做做样子就好。”
韩昶一愣:“做做样子?”
“对。”陈序扯动缰绳,“钱秉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逃走的路线,他接应的人,他最终要去见的人。”
“我们要让他觉得,我们在追他。”
“这样,他才会拼命往‘鹞子’的怀里跑。”
马匹迈开步子。
陈序的声音随风飘来:
“而我们要做的,是跟着他。”
“找到那只‘鹞子’。”
“然后……”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金川商会的匾额。
那面“诚信赢天下”的匾额,正被衙役随意地扔在地上。
沾满了尘土。
“一箭射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