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者溃退后的第七天,狮心城的天空依然是灰的。
但不再是那种死寂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铁灰。阳光开始能够穿透稀薄的尘埃云,在地面上投下些许模糊的光斑。空气里刺鼻的硝烟和生物腐臭的气味,被大量喷洒的消毒剂和草木灰的味道冲淡、覆盖。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般的忙碌,取代了之前那种濒临崩溃的恐惧和绝望。
城市像一头刚刚从致命重创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巨兽,正在舔舐着满身深可见骨的伤口,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喘息。
联合学院的中央广场,如今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临时医疗帐篷扩展到了整个广场以及周边的几条街道,白色的帆布连成一片望不到头的海洋。伤员实在太多,多到连最基本的分类和安置都显得捉襟见肘。轻伤员挤在帐篷外的空地上,裹着沾满血污的毯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重伤员被安置在帐篷深处,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以及医者疲惫却依然急促的指令声,交织成一片永不间断的悲怆背景音。
曜每天都要来这里。他不再穿那身象征领袖的正式服饰,而是一身最普通的、沾满灰尘和污渍的工装。他不再站在高处讲话,而是沉默地穿行在帐篷之间,帮助抬送伤员,搬运沉重的医疗物资,或者只是蹲在某个重伤员身边,握住对方冰凉颤抖的手,直到那眼中的恐惧渐渐平息,或者……彻底熄灭。
今天,他停在一个年轻的鹰族战士床边。战士的双翼被一种腐蚀性的孢子严重灼伤,羽毛焦黑脱落,露出下面溃烂发黑的皮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发着高烧,意识模糊,嘴里不断呢喃着听不懂的呓语。
灵叶医官——她现在只有一只手臂能用,另一边的袖管空空荡荡——正在艰难地为他清理伤口。她的动作依然精准稳定,但额头和鬓角不断滚落大颗的汗珠,脸色苍白如纸。
曜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接过灵叶手中的镊子和药棉,开始帮她把伤口里那些顽固的、像活物一样蠕动着的黑色坏死组织一点一点剔除。他的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但很快变得沉稳。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些事。
“他还能飞吗?”曜低声问,眼睛没有离开伤口。
灵叶疲惫地摇摇头:“翅膀的骨骼和主要肌腱受损太严重,即使伤口能愈合,也只能勉强维持滑翔。真正的飞行……不可能了。”
曜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
对于一个鹰族,不能飞翔,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失去了骄傲,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活着就好。”最终,他只是这么说,声音干涩。
清理完伤口,敷上掺了生命之种能量的特效药膏,又看着年轻的战士在药物作用下终于沉沉睡去,曜才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背。他看向灵叶:“你去休息。至少睡两个时辰。”
“还有很多人……”
“去休息!”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果你倒下了,会有更多的人死。这是命令,灵叶医官。”
灵叶抬起头,看着曜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最终默默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临时搭起的、供医护人员轮换休息的小帐篷。
曜看着她瘦削而倔强的背影消失在帐篷帘后,才收回目光,继续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地方。
他停不下来。一旦停下来,那些冰冷的数字、那些失去光泽的眼睛、那些再也无法响起的笑声,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他淹没。
七天了。
战损统计已经初步完成,那是一串串触目惊心、几乎要压垮灵魂的数字。
联邦舰队,战前还能作战的主力舰十七艘,沉没十一艘,重创五艘,仅星辉号等三艘轻伤舰尚有一定战斗力。小型护卫舰、突击艇损失超过八成。
轨道防御平台,两座全毁。
地面防空阵列,被孢子云和坠落的生物残骸摧毁过半。
人员伤亡……阵亡和失踪名单长达一万三千四百七十二个名字。其中,星门号及所属护航编队,全员七百八十五人,确认无人生还。重伤员超过五千,轻伤不计其数。平民伤亡因统计困难,初步估计也在万人以上。
而最重要的、最沉重的那个名字,就在阵亡名单的最前面:月汐。
没有遗体,没有遗物。只有星门号最后传回的、在空间崩塌的乱流中消失的能量信号记录。按照观察者7号的分析,在那样的能量风暴核心,任何物质和意识结构被保留下来的概率,低于千万分之一。
曜不愿相信。他拒绝为月汐举行葬礼,拒绝在牺牲者纪念碑上刻下她的名字。他固执地认为,只要不承认,就还有希望——哪怕那希望渺茫得像狂风中的一点烛火。
但理智告诉他,妹妹回不来了。就像父亲当年一样,在守护他们的道路上,化作了星空中的尘埃。
他只能把所有的悲痛和自责,化作近乎自虐般的忙碌。仿佛只要他做得足够多,跑得足够快,就能弥补什么,就能证明……她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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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医疗区,曜走向城市的另一端——联合学院的废墟。
那场战役中,虽然没有直接攻击狮心城,但一些突破防线的孢子云和生物残骸落在了这里,引发了几处大火和局部感染。虽然被及时扑灭和控制,但几栋重要的教学楼和实验室被烧毁,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
此刻,废墟前聚集了很多人。不是来哀悼的,是来工作的。
熊族的工匠们挥舞着巨大的工具,在清理瓦砾,评估哪些结构还能加固利用。鹰族的战士在空中盘旋,用他们锐利的眼睛寻找可能还埋在深处的有用设备或资料残片。狐族和水族的学者们则在焦黑的灰烬中小心翼翼地翻找,试图抢救出任何还能辨识的笔记、图纸或数据储存器。
奎木长老也在。老人的腿伤没好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拒绝坐着指挥。他站在一块烧得变形的金属梁前,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表面,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悲痛,有不甘,也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韧。
“曜首领。”看到曜走来,奎木停下动作。
“情况怎么样?”曜问,目光扫过这片疮痍。
“能用的东西不多。”奎木的声音嘶哑,“图书馆主楼烧掉了七成,很多古籍和未数字化的资料都……没了。三号、五号实验室全毁,里面的设备,包括一些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智械技术原型机,都成了废铁。”
他顿了顿,指向远处一栋相对完好的建筑:“不过,地下深层的一些实验室和资料库因为防护完善,基本无损。雷焰那小子带人守在那里,正组织人手把重要的东西往更安全的掩体转移。”
“人呢?”曜更关心这个。
“师生伤亡……一百二十七人,大部分是在疏散时被坠落的残骸所伤,少数是感染。”奎木的声音低了下去,“幸好大部分学员在战前就疏散到了地下避难所。否则……”
后果不堪设想。
“重建计划呢?”曜问。
奎木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兽皮纸,上面用炭笔画着简陋的草图:“我和几个老工匠商量了一下。原来的地面建筑太容易成为目标,我们打算……往下建。”
“往下?”
“对。”奎木指向脚下,“利用现有的地下结构,扩建、加固,建造一个更深、更坚固、更隐蔽的地下学院。学习、研究、甚至一部分生产,都可以放到地下去。地面上只保留最基本的观测设施和伪装建筑。”
这是一个大胆而务实的主意。吞噬者虽然暂时退却,但谁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把文明的火种藏在更安全的地方,是必要的。
“需要多久?多少资源?”曜直截了当地问。
“时间……至少一年。资源……”奎木苦笑,“现在什么都缺。人手、材料、能量。光是清理这片废墟,就需要至少两千个壮劳力干上一个月。但我们的人手……”
大部分青壮年要么在军队服役,要么在工厂赶工,要么躺在医疗帐篷里。劳动力已经极度匮乏。
曜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人手我来想办法。你只管拿出最详细的建造方案。材料……优先使用废墟里回收的,不够的,开放所有储备仓库。能量……我会让雷焰优先保障地下学院的建设。”
他没有问“能不能做到”,因为必须做到。
就在这时,一个熊族的年轻工匠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烧得发黑、但大致形状完好的金属板。
“长老!曜首领!你们看这个!我们在图书馆的废墟下面找到的!”
曜和奎木凑过去看。
金属板上刻着字。是江婉儿的笔迹。虽然被烟熏火燎,边缘有些融化变形,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辨。那不是普通的记录,而像是一段……留言?
“给未来的孩子们:”
“当你们看到这段话时,或许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或许你们正面临难以想象的困境。但请记住,文明的意义,不在于建造了多么宏伟的建筑,掌握了多么强大的力量,而在于……传承。”
“知识会遗失,技术会过时,建筑会倒塌。但只要我们还能思考,还能学习,还能把前人积累的经验和智慧,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传递给下一代,文明的火种就不会熄灭。”
“所以,无论遭遇什么,不要放弃学习,不要放弃记录,不要放弃教导。哪怕只能在废墟里点一盏油灯,围坐着口述历史;哪怕只能用树枝在沙地上勾画公式;哪怕只能把最重要的道理编成歌谣,一代代传唱下去……”
“只要火种还在传递,希望,就还在。”
落款是:江婉儿,于狮心城图书馆奠基之日。
曜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被火焰熏黑的字迹,指尖传来金属冰凉的触感,但心中却仿佛有一股暖流涌过。
母亲……她早就预见到了吗?预见到了文明可能遭遇的劫难,预见到了后人在废墟上的迷茫?
不,她未必预见到了吞噬者。但她预见到了文明道路的崎岖和脆弱,所以留下了这段话,这块金属板,这盏给迷路孩子们的灯。
“是啊……传承。”曜喃喃道,眼中的疲惫和悲痛,似乎被这段话点亮了一丝微光,“只要还能学习,还能传递,我们就还没有输。”
他抬起头,看向这片废墟,看向那些在废墟中忙碌的身影。
“奎木叔,重建计划尽快完善。另外,在新建的地下学院里,专门开辟一个区域,就叫……‘传承之厅’。把这块金属板放进去,把母亲所有的笔记副本放进去,把父亲留下的手册放进去,把联合学院这些年的研究成果、甚至是我们这次战争的教训……全都放进去。让后来的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为什么战斗。”
“是!”奎木用力点头,眼中也重新燃起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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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学院废墟,曜来到了更边缘的工厂区。
这里的景象又是另一番模样。烟囱没有完全熄灭,依然有黑烟冒出,但不再是战前那种全力开动、生机勃勃的浓烟,而是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断续。机器运转的声音也稀疏了许多,很多生产线因为缺乏关键零件或能源而停了下来。
最大的那个装配车间里,雷焰正和一群工程师围着一台巨大的、被烧毁了一半的能量核心发愁。雷焰比一个月前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但眼睛里依然闪烁着那种技术狂人特有的、遇到难题时的专注光芒。
看到曜进来,雷焰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说:“能量核心过载烧毁了,修复需要一种特殊的冷却晶体,我们现在的库存……为零。观察者7号提供了替代材料的合成方法,但需要一条新的生产线,而且能耗极高。”
“那就建新的生产线。”曜说,“需要什么?”
“人,材料,时间。”雷焰言简意赅,“还有,星门号最后传回的‘星火’弹药实战数据,观察者7号已经初步分析完了。效果……超出预期。但消耗也大得惊人。我们最后库存的所有灵能水晶,在那一战中几乎消耗殆尽。小芽……”
他没有再说下去。谁都知道,灵能水晶的“赋能”需要小芽的本源能量。而小芽自从月汐消失后,就一直处于极其虚弱和不稳定的状态,意识光团几乎无法凝聚,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沉寂,只有偶尔会发出一丝微弱的、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波动。
没有小芽,就没有新的灵能水晶。没有灵能水晶,“星火”弹药就只是空壳。
这是比材料短缺更致命的瓶颈。
曜的心沉了沉。他走到车间角落一个临时搭起的、用能量屏障隔离的小平台前。平台上,悬浮着那团黯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翠绿色光点——小芽。光点微弱地闪烁,时明时暗,像一个随时可能熄灭的呼吸。
“小芽……”曜轻声呼唤,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光点没有任何反应。
曜沉默地站了很久,然后转身,对雷焰说:“灵能水晶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你们先攻克能量核心和生产线。另外,‘星火’弹药的数据要尽快消化,设计下一代改进型号。吞噬者吃了亏,下次再来,肯定会有防备。我们要有新的东西。”
“是。”雷焰点头,没有问曜“想办法”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知道问不出来。
离开工厂区,曜最后去的地方,是鹰喙崖。
这里曾经是联邦舰队的主要港口,如今一片狼藉。码头被坠落的生物残骸砸得坑坑洼洼,海水被污染成了诡异的暗紫色,散发着恶臭。仅存的几艘还能动的船——星辉号、几艘伤痕累累的护卫舰——停靠在临时清理出的泊位上,像几头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巨兽,正在接受紧急维修。
维修工作进展缓慢,因为缺乏熟练的船工和专用的太空船坞设备。
曜沿着破损的码头慢慢走着,海风吹来,带着腥咸和焦糊的味道。他走到悬崖边缘,眺望着远方的大海和天空。
海面上,还能看到一些吞噬者残骸的碎片在随波飘荡。天空,那道恐怖的紫色裂缝已经消失,只留下一些尚未完全平复的空间涟漪,像伤口愈合后淡淡的疤痕。
暂时的平静。
宝贵的喘息时间。
他知道,这平静不会持续太久。吞噬者文明睚眦必报,损失如此惨重,它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攻击,只会更凶猛,更狡猾。
而兽世联邦,已经元气大伤。失去了月汐和小芽(几乎等同于失去),失去了大半舰队和精锐战士,失去了无数积累的知识和设施,甚至连正常的生产和社会运转都受到了严重影响。
他们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恢复元气,消化这次惨烈胜利带来的经验教训,研发出更强大的武器,培养出新一代的战士和学者。
时间……敌人会给他们吗?
曜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做。去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去调动每一分可能的力量,去抓住每一丝可能的希望。
哪怕希望渺茫得像这海面上破碎的星光。
他转过身,背对着大海和星空,面向那座同样伤痕累累、却依然倔强屹立的狮心城。
城市的轮廓在傍晚的薄暮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些重新亮起的、虽然稀疏却异常坚定的灯火,像一双双不肯闭上的、充满求生意志的眼睛。
活着,就有希望。
战斗,就有未来。
哪怕前路依然黑暗,哪怕代价依然沉重。
但这一次,他们至少知道了敌人是谁,知道了自己为何而战。
也知道了,在废墟之上,如何点燃下一盏灯。
他迈开脚步,走下鹰喙崖,走向那座在暮色中沉默而坚韧的城市。
走向那个,需要用无数人的鲜血、汗水和智慧,去一点一点重建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