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者溃退后的第二个月，雨季来了。
雨水洗刷着狮心城街道上的血迹和灰烬，冲刷着焦黑的建筑外墙，将那些令人作呕的暗紫色污染痕迹冲进排水沟，汇入被特别净化过的水体处理池。空气里终于不再总是弥漫着消毒水和焦糊味，开始有了泥土被浸润后的清新气息，以及废墟角落里顽强钻出的第一批野草的淡淡腥气。
但雨季也带来了新的麻烦。尚未清理完毕的废墟在雨水中变得湿滑泥泞，增加了清理难度。临时医疗帐篷的防水问题凸显，漏雨的地方越来越多，伤员们不得不在湿冷的被褥中煎熬。更重要的是，潮湿的环境似乎延缓了那些顽固的吞噬者残留孢子的彻底消亡，个别区域甚至出现了微弱的孢子活性复苏迹象，迫使消杀队不得不冒着大雨进行新一轮的强化清理。
曜站在重建中的联合学院（现在叫“地下联合学院一期工程”）入口处，看着工地上的人们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搬运建材，安装加固支架。入口是一个不起眼的、嵌在山体中的厚重合金大门，表面经过伪装，看起来就像普通的岩石。门后，是向下延伸的、灯火通明的巨大隧道和洞窟网络。
工程进度比预想的慢。人手不足，材料运输困难，地下施工的风险和复杂度都远超地面。但至少，最核心的几个区域——中央资料库、能源中枢、几个关键实验室——已经初步完成加固和内部建设，开始陆续投入使用。
“曜首领。”一个略显稚嫩但异常坚定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曜转身，看到一个穿着工装、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是林鹿族的晨露——曾经的第一探索队成员，黑石峡谷疫情的第一发现者。她的脸上多了几道细小的伤疤，眼神也比一年前沉稳锐利了许多。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简易的能量探测仪，屏幕上的数据正在不断跳动。
“晨露？你不是在环境监测队吗？”
“是的。但我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需要直接向您报告。”晨露将探测仪的屏幕转向曜，“您看，这是过去七天，我们对兽世全球空间稳定性监测的数据。虽然吞噬者引发的空间裂缝已经闭合，但兽世周边的空间‘背景扰动值’，比战前平均提升了百分之三百七十。而且，这种扰动不是均匀的。”
屏幕上是一幅兽世所在恒星系的简化星图。代表空间扰动强度的颜色从代表安全的浅蓝，到代表轻微异常的淡黄，再到代表中度警告的橙色，最后是一些零散的、刺目的深红点。
那些深红点，主要分布在几个区域：曾经发生大规模战斗的近地轨道、L2点附近的空间裂缝原址，以及……几个远离战场、看似毫无关联的、荒芜的小行星带边缘。
“这些高扰动区域，”晨露指向那几个小行星带的红点，“它们远离主战场，不应该受到战斗余波这么持久的影响。我们派出了微型探测器靠近侦查，传回的数据显示……那里存在极其微弱的、非自然的能量残留。能量特征……和吞噬者舰队的背景辐射有百分之六十二的相似度，但更加隐蔽，更加……‘惰性’。”
曜的心猛地一沉。他接过探测仪，放大那几个红点区域的扫描图。图像很模糊，只能看到一些极其暗淡的、几乎和背景星空融为一体的能量轮廓。它们不移动，不散发强烈信号，只是静静地“潜伏”在那里。
“像……哨兵？或者……信标？”曜低声说。
“观察者7号也是这么分析的。”晨露点头，“它远程连接了我们的数据，初步判断，这些可能是吞噬者留下的‘空间坐标锚点’或‘监视哨站’。功能可能是标记这个星系的位置，持续收集环境数据，或者在特定条件下被激活，为下一次入侵提供精确导航和早期预警。”
“能清除吗？”
“很难。”晨露面露难色，“它们的位置非常刁钻，要么处于小行星密集带，我们的飞船难以靠近；要么距离太远，常规能量武器射程不够，且攻击可能引爆或触发它们的警报机制。观察者7号提供了几种理论上的清除方案，但都需要我们目前不具备的技术条件，或者……极高的风险。”
曜看着屏幕上的那些红点，像一根根扎在兽世身上的、看不见的毒刺。
暂时的平静，果然只是假象。敌人没有离开，他们只是退到了阴影里，留下了眼睛和耳朵，冷冷地注视着这个被他们标记为“猎场”的世界。
防御。
不能再像上次那样，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星球轨道和地面。必须把防御圈扩大，必须监控和清除这些潜伏的威胁，必须……把主动权，哪怕只是一点点，夺回来。
“晨露，你的监测队扩编。”曜将探测仪还给她，语气决断，“我要你在三个月内，完成对兽世恒星系内所有已知天体、包括小行星带、彗星云、行星卫星的初步空间异常扫描，建立一套持续更新的监控网络。资源我会协调给你。”
“是！”
“另外，”曜补充道，“把相关数据和观察者7号的分析结论，整理一份详细报告，加密后传给雷焰和军事参谋部。我们需要调整防御思路了。”
晨露领命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工地的喧嚣中。
曜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学院入口，任凭雨水打湿肩头，目光却穿透雨幕，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看到那些隐藏在深空中的、冰冷的眼睛。
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
必须主动，必须织网。
一张更大、更密、更坚韧的……
星际防御之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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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狮心城地下深处的“战时最高统帅部”会议室。
这里比地面的议事厅更加简朴，也更加压抑。没有窗户，只有冰冷的合金墙壁和天花板，照明完全依赖嵌在墙壁里的能量灯，光线均匀而缺乏温度。巨大的圆形战术桌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桌面上投射着不断变化的星图和各类数据。
围着桌子坐着的，是联邦目前还能动弹的核心人物：曜、灵叶（她的断臂处安装了一个精巧的机械辅助臂）、雷焰、岩盾、奎木，以及通过远程投影参加会议的观察者7号。每个人都面带疲惫，但眼神都紧紧盯着桌面中央那份由晨露团队和观察者7号共同完成的报告。
“……综上所述，”观察者7号的投影闪烁着稳定的蓝光，机械音在密闭空间里回荡，“吞噬者文明在暂时撤退的同时，已经完成了对‘兽世-恒星系’的初步‘标记’和‘监控网络’部署。这符合其‘高效掠夺’的行为模式：一次投入，长期收益。即使先锋舰队受挫，也已获取了足够的情报，并为后续行动铺设了道路。”
它的投影调出那幅标满红点的星图：“这些潜伏的监控节点，目前处于最低功耗的‘休眠’状态，只进行最基本的环境数据收集和坐标锚定。但它们内部预设了复杂的触发机制：一旦检测到大规模能量爆发（如舰队集结）、特定频率的灵能波动（如灵泉共鸣塔激活）、或接收到来自母文明的唤醒指令，就会立刻激活，将实时数据传回，并可能具备一定的攻击或干扰能力。”
“所以，我们现在就像被无数个隐藏摄像头盯着？”岩盾一拳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上的伤疤因为愤怒而微微发红，“一举一动都在它们眼皮子底下？下次它们再来，岂不是对我们的布置一清二楚？！”
“基本正确。”观察者7号毫不留情地肯定了最坏的情况，“因此，建立‘星际防御网络’已不再是战略选择，而是生存必需。目标有三：第一，清除或瘫痪已知的潜伏节点；第二，建立覆盖整个恒星系的早期预警和监控体系，发现并阻止新的节点部署；第三，在关键区域（如行星轨道、跳跃点、资源富集区）建立可移动、可升级的防御平台，形成多层次、可伸缩的防御纵深。”
目标清晰，但现实骨感。
“怎么建？”雷焰盯着星图，眉头紧锁，“我们连清理自家门口的废墟都人手不够，能源紧张，材料短缺。要覆盖整个恒星系？那需要多少资源？多少时间？多少我们根本没有的技术？”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理想很丰满，现实……只剩下残垣断壁和累累伤痕。
曜等所有人把困难和质疑都摆出来后，才缓缓开口。
“所以，我们不‘建’一个全新的网络。”他说，手指在战术桌上轻轻敲击，调出了另一份方案图，“我们‘改造’和‘连接’一个已经存在的网络。”
众人一愣。
曜放大方案图。那是一个复杂的、多层嵌套的球形网络结构图，但构成网络的节点，并非统一设计的防御平台，而是……
“小行星。”曜说，“彗星。天然卫星。甚至……太空尘埃云。”
他指向兽世所在的恒星系模型：“我们的星系里，有数以亿计的小天体。它们大小不一，成分各异，分布广泛。大部分是‘死’的，只是遵循引力和惯性在运动。但是，如果我们在其中筛选出位置合适、体积足够、成分可利用的，进行‘有限改造’呢？”
“改造？”灵叶疑惑，“怎么改造？我们连登陆大型小行星的设备都紧缺。”
“不需要登陆，至少初期不需要。”曜调出智械技术包中的一项技术简介，“‘分布式能量节点与微型工厂技术’。这是智械联盟用于深空勘探和资源采集的成熟技术。核心是一个大约房屋大小的‘种子单元’，可以通过简易投送装置发射到目标小行星表面或附近轨道。”
“种子单元着陆后，会利用自带的微型能源和加工设备，就地取材，开采小行星上的矿物，将其加工成基础构件，然后像蜘蛛织网一样，以自身为核心，‘生长’出简单的能量收集器、通讯阵列、基础传感器，甚至……小型的防御武器。”
“生长？”奎木瞪大了眼睛，“像……活的一样？”
“更像一种高度自动化的、预设程序的‘增殖’。”观察者7号接过解释，“技术原理基于自我复制和定向组装。一个种子单元，在资源充足且环境稳定的情况下，可以在一个标准兽世年内，将一颗直径一公里左右的铁镍质小行星，改造为一个具备基础监控、短距通讯、以及有限自卫能力（如动能撞击或能量干扰）的‘自动化哨站’。”
雷焰的眼睛亮了起来：“如果我们投放几十个、几百个这样的种子单元到不同轨道、不同区域的小行星上……”
“那么，几年之后，”曜接口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我们就会拥有一个遍布整个恒星系的、由数百个自动化哨站构成的‘天网’。它们可以互相通讯，共享数据，监控大片空域。一旦发现异常能量波动或不明物体，就能立刻预警，并引导附近的防御力量进行拦截。”
“更重要的是，”他指向星图上那些代表吞噬者潜伏节点的红点，“这些哨站本身，就可以成为清除这些节点的‘手术刀’。它们体积小，目标不明显，可以悄然靠近，然后用小当量的能量武器或物理撞击，在不触发大范围警报的前提下，逐个‘点掉’这些毒刺。”
计划宏大而缜密。但问题依然存在。
“种子单元的技术，我们掌握了多少？”雷焰问到了关键。
“观察者7号提供了完整的技术蓝图和核心算法。”曜看向机械体的投影，“但实现它，需要我们具备微米级精密加工能力、高阶能量编程技术，以及足够的初始材料来制造第一批种子单元。以我们目前的生产水平……”
“需要时间，需要集中资源攻坚。”雷焰明白了，“而且，种子单元的核心控制系统，需要高度智能化的AI来管理其‘生长’、资源调配和自主决策。我们现有的‘启明’系列AI，恐怕……”
“启明它们，是基于兽世社会价值观和逻辑训练的‘文职’AI。”观察者7号直言不讳，“它们擅长分析、辅助、医疗、管理。但对于战场环境下的快速决策、资源掠夺式的自我增殖、以及必要时冷酷的执行力……它们缺乏相应的‘思维模块’。”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技术瓶颈，还是卡在了最要命的地方。
“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新的AI。”曜缓缓说，目光扫过众人，“一种专为‘星际防御网络’打造的，高效、冷酷、绝对忠诚，能在资源匮乏的深空环境中自我维持、自我复制、并执行清除任务的……‘战争AI’。”
这个提议，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战争AI。听名字就知道，它与强调守护和生命的“启明”系列，将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谁来设计？谁来控制？”灵叶的声音带着警惕，“万一失控……”
“设计工作，由观察者7号提供基础框架，雷焰的团队负责本土化适配和核心限制程序的编写。”曜显然已经深思熟虑，“控制权，归属‘战时最高统帅部’，由我直接掌控最高指令密钥。同时，AI的核心逻辑中，必须嵌入不可更改的‘三大铁律’：第一，绝对服从来自统帅部的合法指令；第二，防御网络的存在唯一目的是保护兽世联邦及其公民；第三，任何行动不得危及兽世行星的生态环境和主要居住区。”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加低沉：“我知道这很危险。创造一种我们可能无法完全控制的武器。但是，面对吞噬者这种敌人，面对它们遍布星空的监视和下一次必然更猛烈的攻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要么冒险织网，争取一线生机；要么坐以待毙，等待被彻底吞噬。”
道理谁都懂。但真正要跨出那一步，需要巨大的勇气和决断。
“我同意。”雷焰第一个表态，技术人员的理性和对危机的认知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我们需要这张网。我会全力投入新AI和种子单元的研发。”
“熊族会提供所有需要的材料和工匠。”奎木沉声道，“就算把仓库翻个底朝天，也要把第一批种子单元造出来。”
岩盾和灵叶对视一眼，也缓缓点头。作为军事和医疗负责人，他们更清楚没有预警和纵深防御的脆弱性。
“那么，计划启动。”曜站起身，投影在桌面上的方案图标题闪烁出幽蓝的光芒——“‘铁网’计划：星际防御网络一期工程。”
“雷焰，你负责‘铁网’核心技术攻关组，代号‘织工’。首要任务：半年内，完成‘战争AI’基础框架设计（代号‘哨兵’）和第一代‘种子单元’原型机。”
“岩盾，你负责组建‘投送与前期部署部队’，代号‘播种者’。在‘种子单元’原型完成后，立刻开始筛选合适的‘播种’目标，并训练专门的投送和前期支援人员。”
“奎木叔，你统筹‘铁网’计划的所有物资保障和后方生产。”
“灵叶，你负责评估‘铁网’计划可能带来的环境和社会影响，并制定相应的应急预案。”
“观察者7号，我需要你提供持续的技术支持和跨星系威胁情报分析。”
任务分配完毕，会议解散。每个人带着沉重但明确的任务离开。
曜最后走出会议室，回到他那间同样简朴、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排书架的休息兼办公室。
他走到桌边，拿起桌上那个相框。相框里是很多年前，他们兄妹还小的时候，和父亲母亲在狮心城郊外野餐时画的像。画中的母亲江婉儿笑容温柔，父亲墨瞳神情严肃但眼神柔和，他和月汐一左一右趴在父母膝头，笑得没心没肺。
他用手指轻轻拂过画中月汐的笑脸。
“月汐，”他轻声对着冰冷的相框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低不可闻，“我们要开始织网了。一张很大很大的网。可能……会用到一些你不喜欢的方式。但哥答应你，这张网，只用来保护，绝不用来伤害无辜。”
“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画中的月汐，依然笑得灿烂，无法回答。
窗外（虽然是模拟窗外景色），虚拟的星空静谧而深邃。那些隐藏的红色光点，像隐藏在夜幕下的狼的眼睛。
曜放下相框，走到模拟窗前，看着那片星空。
铁网计划，正式启动。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与未知危险的赌博。
但这一次，他们不再仅仅是被动防守。
他们要把防御的边界，推向星空。
把预警的眼睛，布满天际。
把反击的利刺，藏在星辰之间。
为了生存。
为了……那些再也回不来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