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庸反手带上门,后背刚抵住门板,膝盖就有些发软。外头听来的绣春囊三个字,像块冰疙瘩砸进心口,这会儿正往外冒着砭人肌骨的寒气。他得定下神,把两个字嚼碎了咽进肚里,消化成应对之策。
茶壶还没坐上小泥炉,他那小院的薄木板门就被人拍得山响,连带着门轴都在框里簌簌发抖。
马管事!开门!快开门!
来了!竟来得这样快,这般急!
马伯庸瞳孔一缩,强行将翻涌到喉头的惊惶压回肚里,脸上瞬息间堆起惯常那副带着点迷糊与恭顺的神情,快步上前,一声拉开了门栓。
门外,林之孝家的打头站着,脸绷得像块浸了水的青布,一双不见底的眼睛先把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丝褶皱。她身后堵着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沉着脸,像两尊门神,把门口本就稀薄的光线挡去了大半,阴影沉沉地压将进来。
林大娘?马伯庸侧身让开通道,嗓子因紧张而有些发紧,声音干涩,您……您这是有何吩咐?
林之孝家的没跟他客气,抬脚迈进这间狭小值房,眼光像两把刷子,在屋里飞快一扫——土炕上被褥凌乱,桌上堆着账本笔墨,墙角蜷着几件半旧衣衫——最后,那目光钉子似的落回他脸上。
那眼神里不只是例行公事的严厉,更透着一股审度与怀疑,仿佛早已风闻了什么,专程要来从他最细微的神情裂缝里,抠出某些切实的罪证。
马伯庸心下雪亮,这恐怕不单单是面上的清查。府里不知多少人,想借着这阵邪风,把平日里看不顺眼的、或是在两房之间碍了眼的人,一并捎带进去,踩上几脚。
马管事,林之孝家的开了口,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府里出了点不干净的事,二奶奶下了严令,上下人等都要问话。你仔细想想,好好答。
是,是,大娘您尽管问,小的绝不敢有半句隐瞒。马伯庸垂下眼,姿态放得极低,手心里却已全是腻滑的冷汗。怀里那两枚硬邦邦的石物,此刻像揣着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前儿晚上,昨儿晚上,你都人在哪儿?做了什么?有谁能为证?问题劈头盖脸砸来。
回大娘,他答得顺溜,这是早就备好的词儿,前晚小人一直在外厨房那边,同刘媳妇核对柴炭账目,直到亥时初(晚9点)才回,刘媳妇能做证。昨夜……昨夜小人身子有些乏,回来后就在房里抄录账本,没再出过门。昨夜两字出口时,鬼市里那晃动的幽绿灯影、漩涡沉闷的咆哮与冰凉的河水腥气,不受控制地窜上心头,让他喉头猛地一紧。
一个人?林之孝家的尾音刻意拖长了些,带着掂量的意味。
是,就小人一个。他稳住心神,不敢流露异样。
话锋却在此刻陡然一转,直戳他最怕牵扯的所在:听说,你跟怡红院晴雯、麝月那几个丫头,走得挺近?
马伯庸后脊梁瞬间蹿起一股凉气,直冲头顶。绝无此事!大娘明鉴!他急声分辩,腰弯得更低,几乎成了直角,小的是琏二爷安排进来的人,偶尔奉命往园子里递个话、传件东西,跟几位姑娘统共没见过几面,皆是按规矩办事,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这事二爷、平儿姐姐那儿都问得!他刻意把贾琏和平儿的名头抬出来,既是为自己壮胆,也是提醒对方,自己并非全无跟脚的浮萍。
林之孝家的没立刻接话,只拿那双沉甸甸的眼睛瞅着他,那目光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屋里静得能听到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沉默半晌,她声音又冷硬地响起:马管事,你一个月领多少月钱?近来可有大的花销?或者……收了什么不该收的东西?
钱!她问到钱了!马伯庸心下狂震,那两枚来自鬼市的石物硌得他肋骨生疼。它们像烧红的炭,无声地宣告着它们的来历不明。任何一句关于钱财的盘问,都可能引燃这怀中的火药。
月例是二两,他逼着自己稳住声线,将早已备好的说辞流畅背出,蒙二爷、二奶奶恩典,偶尔得些跑腿的辛苦赏钱,账上都记得明白,从无分外之财。近来花销也一如往常,并无特别之处。指甲却已深掐进掌心,刺痛感维系着最后一丝清醒。
林之孝家的嘴角往下撇了撇,勾勒出一个毫不掩饰的怀疑弧度,既如此,让我们瞧瞧你的箱笼,清清白白,你也好交代,我们也好回话。
要搜屋子!
马伯庸脑子里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凉了,冻住了。床板缝隙里油纸包裹的纸条、怀中贴肉藏匿的冰冷石物……这些来自鬼市的秘密像无数根针,同时刺向他。它们哪一件能见光?哪一件被翻出来,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婆子闻言,脸上横肉一抖,迈步就要上前。
电光石火间,马伯庸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猛地,他抬起头,脸上挤出十足的、近乎崩溃的惶恐,声音带着哭腔拔高了些:大娘!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他豁出去了,赌上一切!赌的就是贾琏素行不端的名声和林之孝家的对王熙凤的忌惮!
箱笼寒酸,不敢污了您的眼!里头……里头有琏二爷前日交代小人存放的一件私密东西,千叮万嘱不能经第二人的手,尤其……尤其是府里奶奶们房中的姐姐们。这要是翻出来,二爷怪罪下来,小的……小的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他言辞闪烁,故意将私密东西奶奶们房中的姐姐们联系起来,引导对方往贾琏那些见不得光的风流债上想。
林之孝家的脸色果然变了几变,目光锐利得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他脸上,仿佛要刺穿他皮肉,看清内里真伪。琏二爷的私密东西?她拖长了语调,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儿,什么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你给我说清楚!
马伯庸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后襟已被涔涔冷汗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只能硬着头皮,沿着自己编织的险路往下走:是……是二爷从外头带回的一个……一个绣囊,说是……说是位故人之物,暂放小人处避避风头。具体是何故人,二爷没说,小人也不敢问啊!他再次抛出与,加深其与男女私情的关联。
林之孝家的死死盯着他,半晌不语。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她浑浊的眼珠里光芒闪烁,显然在急速权衡——为了一个尚未厘清的绣春囊旁支末节,去触碰琏二爷那些摆不上台面的真正霉头,是否值得。惹恼了那位爷,或者不小心捅到凤辣子那里,她自己也落不着好。
最终,她鼻腔里挤出重重一声冷哼,目光像冰冷的刷子,在狭小值房里最后扫了一圈,土炕、旧桌、墙角……确实看不出更多异常。
哼,料你也没那个狗胆诓我。她语气稍缓,但警告的意味却更浓,像一把钝刀子抵在马伯庸喉间,今日便罢了。但你给我记住,这话,我林之孝家的记下了。若日后查出你有半句虚言,或者那东西有什么不妥,带累了府里清誉,仔细你的皮!我们走!
说罢,她利落转身,领着两个婆子快步离去,院门被一声带上。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马伯庸僵立原地的身体才猛地一软,全靠手及时撑住冰凉的炕沿,才没有瘫倒在地。冷汗顺着额角鬓发滑落,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背心一片冰凉,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
怀里的隐秘和方才那几乎耗尽心神、行走于刀锋之上的急智,拧成一股劫后余生的、巨大的后怕,勒得他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
这一关,算是险之又险地熬过去了。
但他知道,林之孝家的那最后一眼,如同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刻下。他扯下的这张救命的虎皮,既是暂时的护身符,也可能在下一刻,就变成索命的催命符。
风波,远未结束。他必须更快,必须在那把悬顶之剑落下之前,找到纸条上那个缥缈的地址,否则,今日这一切的挣扎与恐惧,都将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