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一日,马伯庸重回采买管事之位点卯。人刚在值房坐定,尚未沾得一口热茶,院中已隐隐传来不同于往日的动静——那是一种刻意压抑的、带着窥探与紧张的窸窣声。
他未急着出去,只安然坐于窗边,透过半掩的缝隙,冷眼向外观望。
几个原本聚首低语的仆役,听见他屋内的响动,立时如受惊的雀儿般散开,各自寻了由头忙碌起来,只是眼角的余光,仍不住地往这扇门瞟。两个抬着箱笼的粗使仆妇,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垂首疾走。就连平日里最是油滑、总踩着点应卯的李四,今日也早早到了,正拿着一块半干的抹布,卖力地擦拭着早已光洁的廊栏,仿佛那是件了不得的精细活计。
马伯庸心下澄明如镜。先前与来旺媳妇那场风波,这院子里的人,有隔岸观火的,有幸灾乐祸的,说不得还有几个在背后推波助澜,甚或已暗中倒向了来旺家。如今见他非但未曾倒下,反而得了二奶奶赏赐,风风光光官复原职,这些人自是心下惶惶,生怕他秋后算账。
他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杯中已温吞的茶水,这才不慌不忙地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管事服,推门而出。
“吱呀”一声门响,院中霎时寂然。所有目光,敬畏的、探究的、紧张的,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马伯庸面色如常,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负责采买登记造册的文书赵贵身上。此子前番便有些首鼠两端,上回查账时言语也透着含糊,是个需要敲打的角色。
“赵贵。”他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
赵贵未料头一个就被点名,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忙不迭地翻动手中册子,额角已见了汗:“回……回马管事,那批金箔……单子,单子该是对得上的,小的,小的这便细细再查……”
“不必查了。”马伯庸截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我记得清楚,东府那边的回执,比咱们这边的出库记录,迟了整整三日。这三日的空档,账目上是如何平的?你此刻,便说与我听。”
赵贵面色“唰”地一下惨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冷汗顺着鬓角滑落。那三日的空档,其中猫腻,他心知肚明,此刻被当众点破,无异于被架在火上烤。
马伯庸并未立刻穷追猛打,他如鹰隼般的目光转而投向旁侧一个名叫钱槐的年轻小厮。前番风波中,众人或多嘴或观望,唯此子闷头做事,未随众嚼舌,交代的几桩跑腿差事也办得利落妥当,是个可用的苗子。
“钱槐。”
钱槐闻声一愣,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小的在。”
“往后,采买物品的登记核对,你暂且协助赵贵一同办理。”马伯庸的声音清晰地传遍院落,“每一笔进出,经手人、时辰、数目、来去流向,皆须记录分明,不得有丝毫含糊。每日落钥前,将当日的所有单子,送到我屋里。”
他刻意强调了“记录分明”和“来去流向”,这既是对钱槐的要求,更是对所有人的警示,意味着过往那套糊涂账,行不通了。
钱槐先是一怔,随即脸上涌起难以抑制的喜色,这是被重用的信号!他忙不迭地深深躬身,声音洪亮:“是!马管事!小的一定仔仔细细,绝不出半分错漏!”
旁侧的赵贵,面色由白转青,嘴唇抿得死紧,却不敢发出半点异议。这分明是分权,甚至可说是架空!
马伯庸仿佛未见他的难堪,目光又转向另外几个平素偷奸耍滑、或与来旺家走得颇近的仆役。
“王五,浆洗房那边缺个收送衣物的,你明日起,便去那边帮忙。”
“孙五,后园花木修剪的人手不足,你去补上那个缺。”
三言两语,便将这几人的差事调换,皆是从原先有些许油水或相对轻省的位置,调到了辛苦且无甚利益的去处。
那几人脸色顿时垮了下来,如同霜打的茄子,却无一人敢出声反驳,只得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是”。
处置完该罚的,马伯庸目光方转向余下众人,最后落在两个前番风波中未曾添乱、甚至隐约为他辩白过几句的仆役身上。
“张诚,李福。”
那二人连忙出列。
“你二人,自下月起,月钱多加一百文。往后好生做活,我自有计较。”
二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真切的感激之色,连声道:“谢马管事!谢马管事提拔!”
一番敲打、分权、调职、赏赐,如行云流水,院中众人无不屏息,心下那点小九九尽数收起,再不敢有半分轻视。这位马管事,瞧着平素不声不响,手段竟如此老辣凌厉!甫一归来便雷厉风行地整顿,该拔的拔,该摁的摁,赏罚分明,毫不拖泥带水。
立威既毕,马伯庸方清咳一声,声音略略提高,对院中肃立的众人道:“前事已过,我马伯庸并非锱铢必较之辈,却也绝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目光锐利,缓缓环视,确保每个人都感受到其中的分量:“自今日起,采买上的规矩,须得变上一变!”
“其一,所有采买事项,无论巨细,必先报备,拟定章程,经我核准,方可支取银钱。”
“其二,货物入库,须买卖双方、验收人三方当场验看清楚,签字画押,明确职责,谁验的收入库,出了纰漏,我便找谁!”
“其三,账目须得日清日结,钱槐负责登记明细,赵贵负责复核签章,次日清晨,我要在案头看到前一日完整的账目明细与汇总!”
“其四,任何人不得私下接洽供货商户,所有对外接洽,须得两人以上同行,所言所议,需有记录可查!”
条条规矩说来,皆是收紧权责,堵塞漏洞,明晰职分。底下人听得心头发紧,背上冒汗,却无一人敢言个“不”字。这新立的规矩,分明透着之前在园子里那套“表格法”的影子,追求的就是一个“清楚明白”,让人再难钻空子。
“可都听明白了?”马伯庸沉声问道,目光如炬。
“明白了!”院中响起参差却足够响亮的回应。
“大声些!我没听见!”
“明白了!”此番声音齐整划一,带着新生的敬畏与顺从。
马伯庸微微颔首,面上依旧不见笑容:“都散了罢,各司其职。将我方才所言规矩,皆牢记于心!往后的差事,便按此章程来办!”
众人如蒙大赦,急忙各自忙活去了,只是那动作神态,较之往日,明显添了几分小心与勤勉。
马伯庸独自立于院中青石板上,目光扫过这瞬息之间变得井然有序的院落,心下并无多少得意,唯余一片经过精密算计后的冷然与静寂。
他深知,光凭立威与严规,仅能管束一时,震慑表面。真欲令这些人心服口服,乃至成为可用之力,还需后续的利益捆绑与手腕。然而眼下,这重整旗鼓的第一步,必须走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转身回到值房,钱槐已机灵地奉上刚烧好的热水,为他重新沏了一盏热茶。
“管事,您用茶。”态度恭敬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谄媚。
马伯庸接过茶盏,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好生做着。用心办事,踏实做人,自然亏待不了你。”
“是是是,小的明白,定当尽心竭力,不负管事提拔!”钱槐连连保证。
马伯庸挥挥手令他出去,自顾自坐于案前,开始清理这几日积压的票据账目。
院中,午后的日头映在青石板上,偶尔传来压低的交谈与忙碌的脚步声,透着一股异于往日的、紧绷而有序的气息。
马伯庸执笔蘸墨,开始签批新的采买申请。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沉稳的沙沙声。
这采买上的地盘,他算是重新站稳了。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端。来旺媳妇那边绝不会甘心失败,府中其他觊觎此位、或与来旺家利益勾连者,亦不会就此消停。凤姐的“赏赐”与平儿的“告诫”犹在耳边,他必须更快地织密自己的网,既要显出能力让凤姐觉得“好用”,又要在她划定的红线内,为自己积蓄更多的筹码。
前路尚长,仍需一步一印,如临深渊。但至少眼下,手下这群人,暂时不敢再阳奉阴违,蠢蠢欲动了。
如此,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