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复原职的次日午后,马伯庸正在值房核对那永无止境的灯油蜡烛份例单,窗外疏落的日光斜照在账册上,将墨字映得有些晃眼。平儿屋里的一个小丫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边,声音细细的:
“马管事,平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马伯庸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笔尖在“白蜡二十支”的“十”字上,留下一个比旁处略深的小墨点。他面上不动声色,从容搁笔,温声道:“这就去。”
一路穿廊过院,他心下电转。凤姐昨日刚以雷霆手段断了那场官司,今日平儿便来相召。是余波未平,另有敲打?还是新一轮的试探,已然开始?
至平儿处事的小抱厦,帘栊一掀,一股暖煦气息混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素净雅洁,比凤姐正房少了几分令人窒息的奢靡压迫,多了几分井井有条的爽利。平儿正坐在临窗炕桌边做针线,天光映着她沉静的侧影,听见脚步声,她便搁下了手中活计。
“给平姑娘请安。”马伯庸规规矩矩地行礼,姿态一如往常般谦卑。
“马管事来了,”平儿语气平和,指了指旁侧的绣墩,“坐罢。”
马伯庸未敢实坐,只挨着半边凳沿,腰背挺得笔直,一副恭聆训示的模样。
平儿打量他两眼,目光沉静,方缓声开口:“昨儿个,二奶奶断了你与来旺家的事,你心下……可还有什么思量?”
来了。
马伯庸心道,果然是为这事。他立刻起身,面上堆起恰如其分的感激与惶惧,语速稍快,显得情真意切:
“奴才不敢有甚思量!二奶奶明察秋毫,处置得再公允不过!奴才前番确有失察之过,二奶奶只罚了月钱,已是天大的恩典。奴才心中唯有感激,日后定当愈加尽心竭力,绝不敢再出半分差池,辜负奶奶信任!”
平儿静听着,面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待他说完,才微一颔首:“你能这般想,那是最好不过。二奶奶用人,向来是赏罚分明的。你前番……确也受了些委屈。”
言罢,她自炕桌下取出一小巧的蓝布包袱,推至他面前。
“这是二奶奶赏你的。念你此番受惊,也念你平素当差尚算谨慎。”
马伯庸目光落在那包袱上,心念急转。赏赐?安抚?抑或是裹着蜜糖的试探?面上却立刻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连连摆手,声音都带了些许微颤:
“这……这如何敢当!奴才办差有失,受罚是应当应分,岂敢再领二奶奶的赏!平姑娘,这赏赐奴才万万受不起……”
“给你,你便拿着。”平儿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二奶奶赏下的物事,从无收回的道理。”
马伯庸这才似被逼无奈,双手微带“颤抖”地接过包袱。入手沉坠,触感分明是散碎银两并些硬挺之物,约莫是几匹尺头或小件器物。
“奴才……奴才谢二奶奶恩典!谢平姑娘!”他紧紧抱住包袱,作势便要跪下行大礼。
“罢了,”平儿虚虚一抬手,“好生当差,比什么都强。”
马伯庸顺势直起身,仍将包袱紧抱在怀,如同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脸上因“激动”而泛着红光。
平儿见他这般情状,语气依旧平淡,却似不经意般,添了至关重要的一句:“马管事,在府里当差,最紧要的是‘本分’二字。用心给主子办事,主子自然瞧得见,也断亏待不了你。可若心思活络过了头,或是……吃着府里的饭,却总惦着外头的事,那府里,是断然容不下的。”
此言一出,如同细密的冰针,轻轻扎进马伯庸的耳中。他心头猛地一凛,一股寒意自脊椎窜起,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凤姐是察觉了什么? 是指他与来旺媳妇相争过于露锋芒?还是……影射了他暗中经营铺务、积攒私财的行径?
他不敢深想,面上那感激涕零之色却愈发真挚,几乎声泪俱下:“平姑娘教训的是!奴才省得!奴才这条命都是主子给的,身心性命皆属主子,绝无二心!日后必当更加本分踏实,一心一意为二奶奶办事,不敢再有半分妄念,若违此誓,叫天打雷劈!”
他赌咒发誓,恨不能立刻剖心以证忠诚。
平儿见他反应如此“激烈”而“诚恳”,似乎略觉满意,又随口嘱咐了两句日常差事须得仔细,便令他去了。
抱着那蓝布包袱走出抱厦,直到拐过回廊,确信背后再无那道平静却洞察的目光,马伯庸方缓缓地、无声地松了那口一直提着的气。后襟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濡湿一小片,冰凉地贴在肌肤上。
回到那间冷冷清清的值房,掩上门,他将包袱置于案上,并未立即打开。
赏赐?他望着那寻常无奇的蓝布包袱,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警诫,是敲打,是悬丝傀儡身上的又一道提线。凤姐用这银钱尺头,既安抚了他这颗受惊却尚有用的棋子,又清晰地划下了红线——好生办事,自有甜头;敢生异心,万劫不复。
那句“容不下吃里扒外”,便是悬于顶上的无形利剑。
他在案前静立片刻,待心绪完全平复,方伸手,从容地解开包袱。
里面是两锭雪白光润的五两官银,共计十两。另有两块颜色稳重、质地不错的青缎尺头,瞧着足够做一身体面的见客衣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裹好的上等茶叶。
十两银子,在贾府这等公侯之家或许不算什么,但于他这般身份的仆人,尤其是刚被罚过月银的人而言,已算是一笔不小的厚赏。足够像他这样的管事一家子宽裕度日大半年。
凤姐这手恩威并施,着实已臻化境。
马伯庸拈起一锭银子,冰凉的触感自指尖传来。这银子,既是犒赏他昨日“听话”的酬劳,也是买他日后继续卖命的定金,更是封口之费,让他对过往所见所闻的那些龌龊勾当,继续保持沉默。
他掂了掂银锭的重量,随即小心地将银两、尺头、茶叶重新包裹整齐,锁进自己唯一的箱笼底层。
这份赏赐,他必须欢天喜地地受着,更要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他马伯庸因祸得福,蒙琏二奶奶看重,得了厚赏。
然而他心下比谁都清楚,这看似稍稍稳固的地位,实则如履薄冰,危如累卵。凤姐用他,只因他有用、好用。一旦失去价值,或流露出任何一丝失控的迹象,今日之赏,转瞬便可成为明日之罪证。
他坐回椅中,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思绪却已飘远。那套在大观园初显成效的表格之法,或许不该只局限于物料管理……若能在账目上也理出这般“清楚明白”的脉络,是否就能更快地看透这些赏赐、这些恩威背后的真实意图?甚至,窥见那更深层、更隐秘的……
这出戏,他还得继续唱下去,而且要唱得更加逼真。他得继续扮演那个感恩戴德、忠心耿耿、能干却又易于掌控的得力奴才。
直到他攒足安身立命的本钱,寻到那稍纵即逝的时机,彻底挣脱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黄金牢笼。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案头那份冰冷的灯油蜡烛份例单上,眼神已恢复沉静与坚定。他执起笔,继续核对着上面的数字,仿佛方才那场机锋暗藏、全凭演技的“赏赐”,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十两雪花银的重量,与平儿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警语,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版之上,时刻提醒着他所处的境地与前路的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