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陈巧儿蹲在溪边改良水车的测试工坊里,手中炭笔在宣纸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图纸上的水车结构已与传统样式大相径庭——叶片角度经过几何计算,传动轴加了省力齿轮组,甚至还设计了一套简易离合装置。
“把这‘现代工程学’融入鲁班技艺,老祖宗莫怪。”她嘀咕着吹了吹纸面炭灰,嘴角却扬起笑意。
这是她穿越来的第三个月。从最初被鲁大师斥为“胡闹”的弹簧木鸢,到如今这套融合了流体力学与古典榫卯的复合水车,每一步都踩在时代认知的边缘。鲁大师从暴跳如雷到将信将疑,昨夜竟破天荒留下句:“明日测试若成……便准你用那‘轴承’之名。”
“巧儿姐!”清脆声音伴着晨雾飘来。花七姑挎着竹篮踏入工坊,篮中茶具叮咚,“先歇歇,尝尝新焙的‘云雾凝香’。”
茶汤清冽,陈巧儿却盯着篮底一抹异样——几片本该在院墙外的榕树叶,沾着新鲜泥渍。
“七姑,你来时可遇着人?”
“没有呀……”花七姑忽地压低声音,“但路过竹林时,听见锯子响。这个时辰,不该有樵夫。”
陈巧儿心头一紧。李员外的爪牙已骚扰半月有余,先是夜间窥探,三日前竟试图买通帮工。她放下茶盏:“走,先去水车那边。”
测试场设在村西溪流转弯处。三丈高的改良水车矗立晨雾中,十二片弧形木叶悬垂如羽。鲁大师早已背手立于岸边,花白胡须在微风中轻颤。
“师父。”陈巧儿行礼。
老者未回头,只抬了抬下巴:“开始吧。”
水流冲刷叶片,齿轮咬合发出沉稳的“咔哒”声。水车初时转动缓慢,但随着流速渐增,传动轴带动岸上两台器械——左侧连磨坊石碾,右侧接她设计的自动筛谷机——竟同时运转起来。
“成了!”花七姑拍手轻呼。
鲁大师眼皮微跳。按常理,这般尺寸的水车至多驱动一具重械,可眼前这丫头设计的齿轮组,竟将力道分配得恰到好处。石碾匀速旋转,筛谷机有节律地摇摆,谷壳与米粒如金雨纷落。
“省力至少四成。”鲁大师终于开口,嗓音干涩,“你这‘变速’设计……”
话未说完,水车轴心突然发出刺耳摩擦声!
陈巧儿冲上前。只见主轴与承托木架的接合处,不知何时嵌进三枚铁蒺藜,其中一枚已深深卡入榫卯缝隙。若再转半刻,整座水车必散架崩塌。
“有人动手脚。”她捏起铁蒺。铸铁粗糙,边缘还沾着新鲜松脂——这是本地铁匠铺特有的防锈法子。
鲁大师脸色铁青:“李扒皮的手笔。”
“不止。”陈巧儿指向溪流上游。一段本应固定在岸边的导流木板,榫头被人为锯开三分之二,随水波微微晃动,“若水车高速运转时木板脱落,水流突改方向,叶片受力不均……”
“会炸开。”鲁大师接话,额角青筋暴起。
花七姑忽然轻扯陈巧儿衣袖,眼神瞥向对岸竹林。竹影间,灰衣一闪而没。
“师父,测试继续。”陈巧儿忽然朗声说,同时背手对花七姑比划几个手势——这是她们闲暇时设计的暗号。
鲁大师怔住:“这如何继续?”
“请您帮个忙。”她凑近低语几句。老者先是瞪眼,随即嘴角扯出古怪弧度:“胡闹……倒也可行。”
日上三竿时,村里陆续来了看热闹的工匠。陈巧儿当众宣布:“主轴需微调,午后未时再测。”人群散去时,她故意高声对帮工说:“去镇上一趟,买二两鱼胶补榫卯。”
竹林里的灰影动了。
午时刚过,工坊只剩陈巧儿一人。她佯装修补主轴,实则将早备好的“小机关”装入齿轮箱——那是用牛筋、竹片和铁珠制成的振动感应器,连通着檐下一串风铃。
“叮铃——”
陈巧儿猛然转身!只见一瘦小男子正试图撬开水车底座的检修板。她非但没喊,反而笑眯眯道:“这位大哥,需要扳手吗?”
男子骇然后退,脚踝却绊到一根不起眼的麻绳。
“哗啦!”竹棚顶预先悬挂的箩筐倾覆,不是预想的碎石,而是满筐晒干的蒲公英绒球。白絮漫天飞舞,迷了人眼也沾了满身。男子狼狈抹脸,绒絮却越糊越厚。
“哎呀,这是我收集来做枕芯的。”陈巧儿故作歉意,“七姑,打盆水来给这位洗洗。”
花七姑应声端盆而出,盆中清水映着蓝天。男子急于擦拭,整张脸埋进水中——再抬头时,脸上竟浮现淡蓝色斑纹!
“哎呀,这‘靛蓝草’汁液沾了皮肤,三日方褪呢。”花七姑掩口笑,“镇上谁脸上蓝汪汪的,大伙儿定认得。”
男子怪叫一声窜逃,留下满地绒絮与一串泥脚印。
鲁大师从树后转出,难得笑出皱纹:“鬼丫头,何时布的局?”
“昨夜。”陈巧儿蹲下查看脚印,“但他不是主谋。您看这鞋印浅而乱,是心虚之辈。真正懂行的……”她指向导流木板处,“锯口平整力道匀,是老师傅的手艺。”
话音未落,溪对岸传来闷响。三人奔去,只见李府管家瘫在捕兽坑里——坑底无尖刺,却涂满黏稠桐油。他挣扎欲起,手脚却在油里打滑,活像翻了身的甲虫。
“这坑昨日还没有!”管家嘶喊。
“今早新挖的。”陈巧儿蹲在坑边,“专逮偷学技艺的。管家既来了,不妨说说,李员外许你多少银子毁我水车?”
管家瞠目结舌。他却奉命来窥探机关奥秘,以便仿制牟利。
鲁大师忽然俯身,从管家怀中抽出一卷图纸——竟是改良水车的局部描摹,笔迹尚新。
“人赃并获。”老者声如寒铁,“按行规,偷艺者断一指。”
管家面如死灰。陈巧儿却拦住鲁大师:“师父,且让他带话回去。”她看向管家,“告诉李员外,三日后的成品展示会,我邀他前排观礼。若再耍手段……”她指了指坑边一处机关扳手,“下次坑里就不止是桐油了。”
申时末,水车修复完毕。夕阳将齿轮镀成金色,运转声平稳如长者呼吸。村里孩童围在晒谷机旁,看米粒如泉涌,欢呼雀跃。
“巧工娘子”之名,自此在工匠间悄悄传开。
但陈巧儿心绪未平。工坊内,她将今日种种说与花七姑:“铁蒺藜是警告,锯木板是杀招,偷图纸是后手。李员外这次是三管齐下。”
“他急了。”花七姑捻着茶盏,“听说县衙明年要重修官仓,需定制二十架大水车。这生意若被你夺去……”
窗外忽然飞入一枚石子,裹着纸条。陈巧儿展开,只有八字:“木秀于林,风摧之慎。”
字迹娟秀陌生。花七姑嗅了嗅纸:“有极淡的檀香,像是女子所用。”
是谁在示警?陈巧儿推开窗,暮色中只见归鸟阵阵。她回头看向桌上成功运转的水车模型,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沉甸甸的预感——今日戏耍的只是虾兵蟹将。真正的风,恐怕还在后头。
更深处的不安在于:那锯木板的老师傅手艺,她曾在鲁大师收藏的《闽南木工谱》扉页见过类似笔法。那是鲁大师已故师兄的独门技法。
难道李员外麾下,竟有师门叛徒?
夜色渐浓时,陈巧儿吹熄油灯。月光透过窗棂,在水车模型上投出齿轮交错的光影,如一张缓缓张开的无形巨网。
而远处李府书房,烛火通明。李员外把玩着一枚精巧的铜制机簧,对阴影中人轻笑:“既然小打小闹不管用……那便送她一场‘大戏’。州府来的刘监事,不是最爱‘祥瑞’么?”
窗外夜枭惨啼,惊落一树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