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光未明。
陈巧儿被屋檐下“咔哒”一声轻响惊醒。那声音极细微,像是竹片断裂,却又带着某种规律的节奏——是她三天前布在院墙边的预警机关被触发了。
她披衣起身,指尖在窗棂暗格处一按,墙头隐藏的铜镜微微偏转角度。月光透过薄雾,将院外的景象折射进屋内一面水银镜中:三条黑影正伏在东南角的桑树上,腰间佩刀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又是李员外的人。”陈巧儿低语,唇角却勾起弧度。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晨光初露时,鲁大师的工坊已热闹起来。
“今日巳时,十里八乡的工匠都会来看你的改良水车。”鲁大师捋着胡须,目光扫过院中那座三丈高的木制庞然大物,“若是丢人现眼,可别说是我徒弟。”
陈巧儿正蹲在水车基座旁做最后调试。齿轮组被她重新设计过,借鉴了自行车链传动的原理,用硬木削制的链节代替传统榫卯,传动效率提升了四成。水斗的倾斜角度经过几何计算,每个都能多盛三成水。
“师父放心。”她敲了敲主轴承处的铜套,“昨晚我已经给某些人留了‘参观通道’。”
花七姑捧着茶盘从厢房出来,鹅黄裙裾在晨风中轻旋:“巧儿姐,你让我准备的‘迎宾礼’都备好了。”她眨眨眼,指了指屋檐下几处新挂的铜铃——那些铃铛用丝线连着墙角的机关,线细如发,在日光下几乎看不见。
巳时正,工匠们陆续到来。
二十多位老师傅围着水车指指点点,有人质疑这古怪的链式结构不够结实,有人对倾斜的水斗摇头。陈巧儿不争辩,只请人启动引水渠的闸门。
水流冲击叶轮的瞬间,整座水车发出低沉的嗡鸣。齿轮咬合转动,链条平稳输送,水斗如队列般依次舀起河水,升至顶端时倾倒入导水槽——水量之大,竟在槽口形成一道小瀑布。
“这、这抵得上三架老式水车!”一位白发老匠惊呼。
鲁大师背着手,看似淡定,眼角却抽动了两下。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同样的水流,能灌溉多出两倍的田地。这是要改变农耕格局的发明。
人群沸腾时,陈巧儿余光瞥见三个穿短打的汉子混了进来。他们腰间鼓囊,脚步刻意放轻,正沿着她预留的“最佳观察路径”移动——那条路两侧,布着她三天前就开始准备的“惊喜”。
“诸位请看此处轴承设计。”陈巧儿提高声音,将众人引向西侧。那三条身影果然跟上,为首者踩中了第一道机关。
“咔。”
极轻微的响动。墙根处一根竹竿突然弹起,顶端绑着的草编簸箕凌空翻转,里面晾晒的干桂花如金雨洒落。那人被花香扑了满身,连打三个喷嚏。
众人哄笑,只当是意外。
第二人紧张地绕过竹竿,却触发了连环机关。屋檐铜铃叮当响起,丝线牵动藏在树杈上的水囊——那是陈巧儿用鱼鳔制成的加压水枪改良版。三股水流精准射向那人后颈,冰凉刺骨,惊得他跳了起来。
“哎呀,这鸟雀怎地弄松了水囊?”花七姑掩口惊呼,嗓音如莺啼。她适时起舞,广袖翻飞间吸引了众人视线,无人注意到她袖中弹出的石子,正打中第三人脚下机关。
“轰隆!”
地面突然塌陷一片——只是虚惊。陈巧儿早挖了个浅坑,上覆草席浮土。那人半条腿陷进去,拔出来时鞋袜沾满她特意调配的“污泥”:其实是薄荷油拌的绿苔,清凉提神,气味三日不散。
午时休憩,工匠们围坐讨教。
“陈娘子这设计,似乎暗合数理?”一位曾读过《九章算术》的老匠试探。
陈巧儿取出炭笔,在桐木板上画出示意图:“您看,传统水车的水斗垂直入水,冲击力会损耗三成。我计算过最佳入水角度……”她流畅地写出抛物线方程,又意识到不对,改口道,“就是说,让水斗像这样斜切入水,借水流之力自然装满。”
她接着讲解齿轮比的计算、受力点的优化,满口“动能转化”“机械效率”。工匠们听得云里雾里,却从她演示的竹片模型中看出门道——那些用现代几何重构的结构,确实比祖传样式精妙。
鲁大师在旁闷头喝茶,忽然插话:“你这丫头,脑子里装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停顿片刻,却补充道,“……但好用。”
满座皆笑。花七姑适时奉上新制的“七韵茶”,茶香伴着她在银杏树下的一段踏歌舞,众人如痴如醉。那几个狼狈的探子不知何时已溜走,只在墙角留下几处沾着绿苔的脚印。
申时散场,工坊恢复宁静。
陈巧儿检查机关时,在桑树下发现了一样东西:半枚黄铜腰牌,边缘有新鲜刮痕,显然是从那人腰间扯落的。牌上刻着模糊的“李府”字样,背面却有她没料到的印记——官造匠作监的徽记。
“李员外搭上了官府?”她心头一紧。
鲁大师接过腰牌,在夕阳下细细端详:“匠作监掌管官营工坊,有权征调民间工匠。若他们以‘征集秘技’为名强夺你的图纸……”
话音未落,花七姑从门外匆匆进来,袖中露出一角信笺:“巧儿姐,我今日在茶市听人说,县衙三日后要办‘百工呈祥’大会,要求各匠户献上新式器样,择优录入官籍。”
“这是陷阱。”陈巧儿立刻明白,“若我们献艺,图纸必被收归官有;若不献,便是违抗官府。”
暮色渐浓,三人围坐灯下。窗外传来野猫厮打声,屋檐铜铃轻响——又有不速之客在远处窥探。
二更时分,陈巧儿独坐工坊。
她摊开一卷空白绢帛,炭笔在手中转了三转,忽然笑了。既然对方要“巧工”,那她便给个够分量的。
笔尖落下,她开始绘制一张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图纸:那是融合了阿基米德螺旋泵原理的“龙骨翻车”,能将低处河水引上高坡。其中齿轮组有二十七处联动机关,核心部件借鉴了钟表擒纵结构——这个时代不该存在的知识。
画到关键处,她故意留了三处“瑕疵”:一组齿轮比算错半成,一处轴承承重设计超标,还有个榫卯接合角度会提前磨损。若非精通算学与力学之人,根本看不出来。
“想要我的技艺?”她轻吹绢上炭灰,“那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看懂。”
窗外忽然掠过一道黑影。
陈巧儿不动声色,将图纸卷起放入竹筒,却把另一卷早已备好的假图纸摆在明处——那上面画的是个粗陋的改良纺车,数据错漏百出。
屋檐传来瓦片轻响。她吹熄油灯,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月光从窗缝流入,照亮了她嘴角的冷笑,也照亮了竹筒上她刻意留下的破绽:筒口处,一丝绢帛故意露出一角,上面正是真图纸的一小部分——那个错误的齿轮比。
“吱呀——”
后窗被轻轻撬开一条缝。
翌日清晨,陈巧儿“惊慌”地发现图纸被盗。
鲁大师气得胡子发抖:“定是那些宵小!为师这就去县衙——”
“师父且慢。”陈巧儿拉住他,眼圈微红却眸光清亮,“徒儿还有备份。”
她从怀中取出真正的图纸展开,花七姑适时奉茶过来,瞥见图纸上那些精妙结构,忽然“呀”了一声:“巧儿姐,这处齿轮数目,好像比昨晚画的少了一组?”
陈巧儿与她对视一眼。
花七姑立即会意,柔声道:“许是我看错了。只是这图若真被歹人偷去,他们照着做出来的东西……”她没说完,但笑意已盈满眼角。
院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
差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奉县尊令,三日后‘百工呈祥’大会,特请鲁大师携弟子陈巧儿携新式器械参展,不得有误!”
陈巧儿接过烫金请帖,指尖摩挲着纸上凹凸的官印。
她转身望向工坊里那座静静矗立的水车,晨光中,叶轮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
“七姑,”她轻声说,“你那日献舞,不妨再准备一曲新编的《破阵乐》。”
“至于图纸……”她将真图卷好,递给鲁大师,“师父,劳您今日开始,教导徒儿如何制作最传统、最笨重、最耗工时的老式水车。”
鲁大师愣住,随即恍然,花白眉毛高高扬起:“你这丫头,是要——”
话未说完,陈巧儿已走向工具架,取下那把鲁大师亲传的锛凿。
锛刃在晨光中寒芒微闪。
远处山林间,三个黑影正围着一卷绢帛争论不休,为首者指着图纸上一处标记:“这‘压力轴承’是何物?还有这‘螺旋升角’……”
他们怀中,那卷精心设计的错误图纸,正在晨风中轻轻作响。
而更远处,李府书房内,李员外抚须看着桌上那半枚失而复得的腰牌,对阴影中的人影笑道:“三日后,待她在大会献艺,你便以匠作监名义当场收没图纸。届时她若反抗,便是违逆朝廷。”
人影躬身:“那鲁大师若阻拦?”
“老匠户罢了。”李员外端起茶盏,“官府要征用技艺,是天经地义。至于那小娘子……”他吹开茶沫,“进了匠作监,有的是法子让她‘自愿’献出所有。”
茶烟袅袅升起,遮住了他眼底的贪光。
此时谁也不知,陈巧儿工坊的地窖深处,一盏油灯正照亮墙上一张更大的图纸——那是她穿越以来,结合现代工程学与古代智慧绘制的终极设计:
一座能自主调节水量、日夜不停、灌溉整个山谷的水利系统。
图纸右下角,她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
“当他们盯着水车时,整条河已经改了道。”
窗外,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