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打在茅草屋顶上,密集如鼓点。陈巧儿从一堆图纸中抬起头,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油灯的光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那些悬挂在梁下的木制构件像是沉睡的兽骨。
“巧儿,亥时三刻了。”花七姑端着热茶进来,轻声提醒。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一连串“咔嗒、咔嗒”的脆响,在雨声中格外清晰。陈巧儿猛地站起身——那是她三天前布在竹林外围的“风铃警戒线”,用丝线串联的竹片会在有人触碰时发出声响。但今夜的风向,不该让所有竹片同时作响。
鲁大师从隔壁工房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半成品榫卯,“有人在闯外围机关。”
三人熄了灯,摸到窗边。雨幕中,隐约可见四五个人影正小心翼翼地向小院靠近。为首那人身材矮壮,手持短棍,正试图拨开陈巧儿用竹枝和藤蔓布下的第一道“绊索阵”。
“李员外的人。”花七姑压低声音,“这月第三回了。”
陈巧儿眯起眼。前两次来的都是些探路的喽啰,被简单陷阱吓退便罢。但今夜不同——那些人行进时相互打手势,避开她故意留下的明显破绽,甚至有人蹲下检查地面痕迹。
“他们请了懂行的人。”鲁大师沉声道,“看中间那个瘦高个,走路时总盯着屋檐和墙角。”
话音刚落,瘦高男子突然抬手制止队伍前进。他弯腰从地上拾起什么,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后指向左侧——正是陈巧儿布设“连环翻板”的方向。
陈巧儿心中一惊。她在那处埋了淬过草汁的木刺,上面涂抹的羊油会散发出微弱气味,常人根本察觉不到。这瘦高个若非猎户出身,便是……
“工匠。”她低语,“李员外找了个懂机关的工匠来破局。”
雨势渐大,闯入者停在院门外十丈处。瘦高个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包,展开后竟是各式精巧工具:规、矩、水准、绳尺,还有几样陈巧儿叫不出名的金属器具。
“那是‘探地锥’和‘听音筒’。”鲁大师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墨家机关术的传承器具。这人不是普通木匠。”
瘦高个蹲下身,将一根铜制空心锥缓缓插入泥土,附耳倾听。片刻后,他拔出一根细绳标记位置,“此地下有空洞,约三尺深,应是陷坑。”又指向屋檐下悬着的一排竹筒,“那些‘惊鸟铃’连着丝线,牵一发而动全身。”
陈巧儿设计的连环机关被一一识破。她手心渗出冷汗——这些设计融合了现代力学原理和古代工艺,本该远超这个时代的认知。除非对方也……
不可能。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穿越这种事若真如此常见,历史早就乱套了。
“怎么办?”花七姑握紧了手中的茶杵,“他们要进来了。”
鲁大师却突然笑了,“丫头,你那些‘偏心轮传动’和‘弹簧复位装置’,他可曾看破?”
陈巧儿一怔。的确,瘦高个指出的都是传统陷阱,对于她融合现代物理知识设计的核心机关——比如利用雨水重量触发的“水轮连锁弩”,或是基于杠杆原理的“自动绊马索”——他只字未提。
“因为他没见过。”鲁大师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墨家机关术失传三百年,传下来的只有皮毛。你这丫头脑袋里的东西,比墨家嫡传还古怪。”
院外,瘦高个已经带人越过第一道防线。就在他们踏上青石小径时,异变突生。
瘦高个的脚刚落在第三块石板上,石板突然下沉半寸。
“退!”他大喝。
迟了。
屋檐积蓄的雨水骤然倾泻,却不是自然流下,而是被隐藏在瓦下的导流槽引向特定方向。水流冲入院角一个木制水车,水车转动,带动一组齿轮。咯咯声中,院墙内侧突然弹出六根竹竿,每根竹竿顶端都绑着浸过桐油的布团,在雨中竟“噗”地燃起火焰——陈巧儿在布团中心藏了白磷与硫磺的混合物,遇水汽反而升温。
火光照亮雨夜,也照出来犯者惊恐的脸。
但这只是开始。
水车齿轮的第二级传动装置被激活。埋在地下的绳索猛然绷紧,三块伪装成草皮的门板弹起,露出后面安装着皮筋和竹片的简易弩机。虽然射程不足五丈,但近距离足以威慑。
“嗖嗖”破空声被雨声掩盖,竹箭射向人群下盘。惨叫声中,两人倒地抱腿哀嚎。
瘦高个狼狈翻滚躲过一箭,起身时脸色铁青,“这不是墨家术!此乃何派机关?”
他的疑问无人回答。因为第三重机关已经启动——这才是陈巧儿真正的设计核心。
水车的动力通过一组偏心轮转化为间歇运动,每转动五圈,才触发一次最终机关。这个延迟让闯入者误以为危机已过。
当瘦高个扶起同伴准备撤退时,院中央那口看似装饰用的石臼突然转动起来。
臼底打开,升起一个木制平台。平台上立着三样东西:左侧是个不停摆动的铜制钟摆,中间是个缓缓旋转的木质星球仪,右侧则是个古怪的装置——几根木杆通过铰链连接,做出类似人作揖的动作。
“这是……什么妖术?”一个爪牙颤声问。
瘦高个却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个星球仪。上面用墨笔勾勒出大陆轮廓,虽不精确,却能辨认出中原、西域乃至更远的海洋。最惊人的是,星球仪在自行旋转,底座下传来细微的齿轮啮合声。
“地圆之说……竟被做成机关?”他喃喃道。
陈巧儿在屋内屏住呼吸。这个“三才仪”是她偷偷制作的,本想等鲁大师寿辰时作为惊喜。钟摆代表时间(天),星球仪代表空间(地),作揖木人代表人文(人)。动力来自地下暗藏的发条装置,本该在晴朗白日缓缓展示,却在今夜被意外激活。
没想到的是,瘦高个竟看懂了。
“阁下究竟何人?”瘦高个突然朝主屋方向抱拳,“能造出这等巧夺天工之物,必非无名之辈。在下墨羽,墨家第七十三代旁系传人,今日冒犯,实非得已。”
鲁大师按住要起身的陈巧儿,自己推开半扇门,“墨家?哼,你们祖师爷‘兼爱非攻’的训诫,你可还记得?帮豪强欺凌弱女,也算墨者所为?”
墨羽身形一震,沉默良久,才涩声道:“家母重病,需钱求药。李员外许我百两纹银……”
“所以就能助纣为虐?”陈巧儿忍不住走出来。雨打湿了她的额发,眼中却有火光,“你既认出这机关非比寻常,就该知道——真正的工匠,技艺该用来护人,而非害人。”
墨羽看着院中仍在运转的三才仪,又看看身后呻吟的同伴,突然将手中工具袋抛在地上。“今日之事,是我错了。李员外那边,我会谎称此处有高人布下绝阵,劝他死心。”他顿了顿,“但有一事请教:那星球仪的转动装置,可是用了‘差动齿轮’?我在祖传残卷中见过描述,却始终未能复原。”
陈巧儿愣住了。差动齿轮?这个时代已经有人提出概念?
鲁大师替她答道:“明日午时,带你家祖传残卷来。若真有墨家真传,老朽可让这丫头与你切磋一二。至于现在——”他指了指院门,“带着你的人,滚。”
闯入者相互搀扶离去后,三人回到屋内。花七姑重新煮茶,手还有些发抖。
“吓到了?”陈巧儿接过茶盏。
“是兴奋。”花七姑眼睛发亮,“你没见墨羽看那星球仪的表情——就像饿汉见了珍馐。巧儿,你的机关不止能防身,还能让这样的高手折服。”
鲁大师却皱眉沉思,“墨家传人重现江湖,不是好事。李员外能请动一个,就能请动更多。而且……”他看向陈巧儿,“你那‘三才仪’过于惊人。消息传出去,引来觊觎。”
陈巧儿何尝不知。但今夜她也发现一件事:这个时代并非没有能人。墨羽能认出差动齿轮的概念,说明古代机械学比她想象的更精深。只是传承断裂,许多知识散佚了。
“师父,我想见他。”她突然说。
“谁?墨羽?”
“嗯。我想看墨家残卷。”陈巧儿眼中闪烁着穿越以来少有的热切,“我的知识来自未来,但根基不牢。如果能结合古代机关术的正统传承,也许能……”
“造出更不得了的东西?”鲁大师替她说完,叹了口气,“福兮祸之所伏啊,丫头。”
花七姑忽然轻笑,“但要我说,今夜最妙的是那作揖木人。箭弩火攻之后,来个彬彬有礼的鞠躬——巧儿,你这恶趣味哪儿学的?”
陈巧儿也笑了,“这叫‘先兵后礼’。不过说真的,那木人的联动装置还不完善,动作太僵硬。我本想用鱼线做肌腱……”
三人就着热茶讨论起机关改进,仿佛刚才的惊险只是一段插曲。但陈巧儿知道,有些事已经改变。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陈巧儿检查院外机关时,在竹林边缘发现了一样东西——不是昨夜遗落的,而是新插在那里的:一根削成六棱形的木签,顶端刻着奇怪的符号,像鸟非鸟,像虫非虫。
她拿给鲁大师看。老匠人脸色骤变。
“这是‘公输令’。”他沉声道,“公输班后人的标记。墨家传人刚走,公输家的人就来了……事情不简单。”
“公输班?鲁班?”陈巧儿心跳加速。这位工匠祖师爷的名号,即便在现代也如雷贯耳。
“墨家善守,公输善攻。两家斗了数百年。”鲁大师摩挲着木签,“这签子是警告,也是挑衅。意思是:你的机关,我能破。”
陈巧儿望向竹林深处。晨雾未散,仿佛藏着无数眼睛。
花七姑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封拜帖,“门缝里塞进来的!李员外要在三日后的‘百工宴’上展示新得的‘神机’,邀全城工匠品鉴——特别点名请‘鲁大师及其高徒’赴宴。”
拜帖用的是洒金笺,措辞恭敬,却字字藏锋。大意是:若不敢来,便是技艺不精、心虚胆怯;若来,则要在众目睽睽下与李员外请来的“神秘工匠”比试机关之术。
“陷阱。”花七姑斩钉截铁。
“但不得不跳。”鲁大师苦笑,“工匠行当,名声重于性命。若怯战,以后在这行立不住脚。”
陈巧儿接过拜帖,指尖抚过“神机”二字。她想起昨夜墨羽眼中的震撼,想起旋转的星球仪,想起自己那些尚未画完的图纸。
“师父。”她抬头,眼中再无犹豫,“您教我‘天工开物’的匠心,是创造造福百姓之物。但若恶人要用技艺害人,我们是不是也该有‘以技止恶’的觉悟?”
鲁大师凝视她许久,缓缓道:“你想做什么?”
陈巧儿望向工房里那些半成品——改良水车的传动装置、自动织机的程序鼓、利用水力捣药的联动锤……她原本只想做个安分的小工匠,但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员外不是要展示‘神机’吗?”她嘴角扬起一抹近乎顽劣的笑,“那我们就造个真正的好东西,在百工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
“教教他,什么才配叫‘巧夺天工’。”
晨光中,她摊开空白图纸,提笔蘸墨。第一笔落下时,竹林深处似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鸟掠过枝头,转瞬即逝。
远处山道上,一个戴斗笠的身影正缓步离去,腰间工具袋里,六棱木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