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苏惜棠在青竹村晒谷场的高台上支起了木桌。
程七娘抱来半筐新采的艾草,往她脚边一放:“夜里凉,垫着暖些。”她的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青竹村的老老少少,连邻村赶早来的里正都挤在前排,发梢沾着晨露。
苏惜棠攥了攥袖口,那里还藏着昨夜从井底符石上拓下的纹路。
她能感觉到腕间玉佩发烫,灵田的土在空间里轻轻翻涌,像在回应她擂鼓般的心跳。
“各位叔伯婶子,”她提高声音,晒谷场的嘈杂声潮水般退去,“昨儿夜里,我和凌飞下井探了。井底下有个被符石封死的洞,洞里面……锁着个吃地脉的怪物。”
台下炸开一片抽气声。
张老汉的烟杆“当啷”掉在地上:“难怪十年前大旱,咱们村吃树皮都填不饱!”
“那口井不是灾星,是地脉的喉咙。”苏惜棠伸手按住井栏,井水漫过她的指缝,带着微微的烫意,“要救地脉,得咱们自己喊醒它。我琢磨了一宿,得布个‘祈泉阵’——以愿誓台为中心,七村各派百人,拿陶瓶装井水,按北斗七星的位置站定。午时三刻,一起把水泼进土里,喊‘我饮你水,我护你脉,血不断,泉不枯’。”
小桃抱着厚一沓黄纸从人群里挤出来,发辫上的红绳晃得人眼亮:“我抄了八十份口诀!婶子们教孩子,娃娃们编成歌谣,保准日头升起前传遍七村!”她把纸往桌上一摊,墨迹还未干透,“程姐说要快,我磨墨时手都抖了。”
“好。”苏惜棠摸了摸她发顶,瞥见老吴头蹲在愿誓台边敲石板,“吴伯,阵眼的位置可看准了?”
“准。”老吴头用锤子敲了敲台角,“这石头底下埋着咱们青竹村第一担粮种,压得住阵。”
可变故来得比日头还快。
卯时三刻,观星使的铜锣声撞碎了晨雾。
“聚众祷雨乃大逆!钦天监要奏请剿村啦——”
穿玄色道袍的观星使骑在青驴上,鞭子抽得噼啪响,身后跟着两个扛旗的道童,旗子上“钦天监”三个金线绣的字刺得人眼疼。
赵寡妇抱着装腌菜的陶坛从人群里挤出来,坛口的荷叶都被攥皱了:“苏丫头,真要惹官军来?我家柱子才娶媳妇,可经不起抄家啊!”
她话音未落,几个抱着娃的妇人抹起了眼泪。
李二牛搓着粗粝的掌心:“要不……要不咱们散了?”
苏惜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台下动摇的人群,突然抓起案上的剪刀。
“唰”的一声,左掌被划开道血口,鲜血“滴答”落进井里,在水面晕开一朵红梅。
“若这一滴血能换一口活水,我愿日日割。”她举着滴血的手,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溅出一串红点儿,“你们若信不过我,现在就可以走。”
晒谷场静得能听见井里的水声。
铁柱突然“咚”地跪下,他是村里最壮的后生,上个月刚被苏惜棠救过被蛇咬的腿:“我信你滴的不是血,是命!”他扯着嗓子喊,声儿震得房檐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去年我娘病得下不了床,是苏大夫背她翻了三座山请郎中;前年发洪水,是苏丫头带着咱们往高坡搬粮——她要是大逆,那天底下就没好人!”
赵寡妇的手松了,陶坛“砰”地砸在地上,腌菜汤溅湿了她的裤脚。
她抹了把脸,蹲下去捡坛子碎片:“我家那口子走得早,要不是苏丫头教我腌酱菜换粮,我和柱子早饿死了。”她突然直起腰,冲观星使啐了口唾沫,“要剿村先剿我!”
人群开始松动。
张老汉弯腰捡起烟杆,往地上重重一磕:“走?往哪儿走?十年前大旱,咱们不也没处可去?今儿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地脉喊醒!”
日头升到头顶时,七百人列成了北斗形状。
苏惜棠站在愿誓台中央,玉佩贴着心口发烫。
她掀开衣襟,最后一滴灵泉从空间里渗出来,顺着指尖落进井里。
十亩灵田的药雾突然翻涌,像被风吹动的绿云,顺着地脉往井底钻去。
“时辰到——”程七娘举着铜锣敲了三下。
“我饮你水——”
“我护你脉——”
七百人齐吼的声音震得树叶簌簌落,陶瓶里的井水被倒进土里,湿润了干裂的田埂。
苏惜棠望着井口,只见原本澄清的井水泛起金色涟漪,像有团光在水底下打滚。
“《晴雨簿》记错了!”小桃举着本破书蹦起来,“天上没云,可井口在冒白气!”她指着天空,白气越升越高,在太阳底下凝成朵小云,“像……像灵田的雾!”
井底突然传来闷响,像是有无数锁链在崩断。
苏惜棠打了个寒颤,她看见井水里映出自己的脸,眼尾的红痣亮得像团火——和百年前那个跪在符石前的女子,一模一样。
西北方的风突然大了。
关凌飞守在村外的崖顶,猎装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攥着从井底带上来的符石,突然听见头顶有破空声。
抬头望去,一只青灰色的飞鸢正从西北方疾驰而来,尾羽上染着暗红的血点,在蓝天上划出道刺目的线。
关凌飞的手指刚触到飞鸢爪子,那灰扑扑的鸟儿便发出一声清唳,松开爪中焦木片,扑棱着翅膀扎进云层。
他借着晨光眯眼细看,木片边缘还沾着未完全冷却的焦痕,背面歪歪扭扭的小字让他瞳孔一缩——是小月的笔迹,那丫头总爱把字最后一笔勾得像只小雀儿。
东九度,地听锥鸣三次。他低低念出声,掌心被木片棱角硌得生疼。
山风卷着晒谷场传来的祈诵声撞进耳膜,他转身时猎靴碾碎几株野棘,带起的草屑沾在裤脚。
凌飞!程七娘的声音从晒谷场方向飘来。
她正站在愿誓台旁,素色短打被风掀起一角,手里攥着半块符纸——是方才从观星使道袍上扯下来的。
关凌飞大步跨下崖顶,木片被他捏得咔咔作响:观星台的人在监测地脉波动。
程七娘的眉峰陡然一挑,符纸在指缝间翻出白边:我就说那老东西今早为何急着来搅局!
地听锥是钦天监埋在地下的玄铁锥,专听地脉震动。
他们怕咱们真唤醒什么,所以要拿的罪名压人。她指尖重重叩在井栏上,井水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袖口,可他们没想到......
那就让他们听个够。苏惜棠的声音从人堆里传来。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井边,左手的伤口还渗着淡红血珠,却被她用布随意一裹。
晨光里她眼尾的红痣亮得惊人,像要烧穿这片天,去喊猎户敲铜锣,每刻一次。
全阵再诵一遍祈词——声浪越大,地脉动得越欢。
铁柱的铜锣最先响起来。当——清越的声响撞碎山雾,晒谷场的七百人仿佛被点燃的火把,祈词声浪卷着山风扑向四方:我饮你水!
我护你脉!
血不断!
泉不枯!
第三轮祈诵到泉不枯三字时,井底突然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苏惜棠的玉佩烫得几乎要灼穿衣襟,灵田空间里的药雾疯狂翻涌,连最北边那片焦土都在簌簌颤动。轰——一声炸响惊得众人踉跄,一股赤热水柱裹着灰白泥块冲天而起,最高处的泥块砸在愿誓台的青石板上,裂成星星点点。
老吴头佝偻着背冲过去,枯树皮似的手接住一块泥块。
他凑到鼻尖嗅了嗅,又用指甲抠开表层,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这是......焚心区的焦土!他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溅在泥块上,十年前那场大火烧穿了半座山,那片土黑得像锅底,我给村东头王寡妇家修棺材时见过!
地脉贯通初现!小桃的声音比山雀还脆。
她不知何时摸出个油皮本子,蘸着口水翻页的动作快得像蝴蝶振翅,温度异常升高,疑含活性熔流!她抬头时发辫上的红绳散了,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程姐你看,井底冒的热气里有灵气!
和灵田的雾一个味儿!
苏惜棠的视线突然被井边的灵田残碑吸引。
那半截埋在土里的青石碑,原本缭绕的黑烟不知何时散得干干净净,碑面新显出八个朱砂大字:八归位,门将启。她伸手触碰碑面,指尖传来的温度像刚出灶的热粥,烫得她缩回手又伸过去——这是灵田在给她指路。
夜半的观星台废墟比山风还冷。
裴昭攥着罗盘的手青筋暴起,青铜指针疯了似的旋转,撞得罗盘边缘叮当响。
他身后的小月缩着脖子,手里捧着半块断成两截的玄铁锥,锥尖还沾着新鲜的泥:师父......东九度的地听锥断了。
裴昭的道袍被夜露浸得透湿。
他望着东南方那片被祈词声染亮的夜空,喉结动了动:不是地动......他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灰,是人心在推山。
小月猛地抬头。
她跟了裴昭三年,头回见他眼里没了往日的冷硬。
他解下腰间那方刻着二字的青铜牌,轻轻放在满是碎石的石台上,牌面与石头相碰的轻响,像极了某种枷锁断裂的声音:若苍生之愿可移地脉......他转身时道袍扫过断锥,那我所奉之天......或许从来就不曾开口。
同一时刻,青竹村的井底深处。
苏惜棠举着火折子,顺着裂缝往里照。
幽暗中,一缕清水正从石缝里缓缓渗出,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极了她在古籍里读到的地母泪——百年前那些被推进井里祭地脉的女子,临终前落下的最后一滴泪,会被地脉封存在最深处,等后世有缘人来取。
她伸出指尖接住那滴水。
凉意顺着指腹窜上心头,眼前突然闪过片段:扎着双髻的少女跪在符石前,眼泪砸在石面上,溅起的水痕竟和井壁的纹路一模一样。
是她......苏惜棠喃喃自语,掌心的水珠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百年前的祭女,把最后的希望封在这里了。
灵田空间里,最北端那片焦土突然发出细碎的响动。
苏惜棠望着掌心里的地母泪,喉间泛起股热意——她知道,等天一亮,这滴水该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