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正午,青竹村的晒谷场上飘着新蒸的米香。
王婶家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花花的米饭混着野山菌的鲜,香得连树上的麻雀都扑棱着往下落。
苏惜棠却没凑这个热闹。
她蹲在井边,袖中玉佩贴着心口发烫,与井下那丝金芒形成若有若无的共振。
三天来,她每日寅时便来守着,看月光如何在泉面游走——昨夜圆月当空时,金芒竟逆时针打了个旋,与《地脉志》里记载的“龙脊水脉顺时针流转”截然相反。
“苏娘子!”小桃抱着一摞旧账本跑过来,发辫上沾着草屑,“程管事让我把十年前的《晴雨簿》都翻出来了,您看这——”她哗啦摊开泛黄的纸页,指尖点在最后一页,“测雨碑连续十七天没水痕,可昨儿后半夜我去添灯油,碑面竟湿了半指宽!”
苏惜棠捏起纸页,见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水痕标记。
测雨碑是村里老辈人埋在村口的青石板,天要下雨时石面会渗出水珠,比钦天监的卦象还准。
“昨夜井水涨了三尺。”她想起后半夜被水声惊醒的情形,井绳在石栏上磨出的新痕还没干,“地下水动,测雨碑才动。这说明……”
“有人截了水脉。”程七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披着靛青粗布斗篷,发间插着根竹簪,正是从前在粮帮时惯常的利落打扮。
三天来她带着村民修渠引水,此刻鬓角还沾着泥点,却仍端着个粗陶碗,碗底沉着些细碎的晶砂,“我按你说的,把灵泉水滴在铜碗里,静置一夜就析出这个。”
苏惜棠接过碗,晶砂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纹路像极了龟甲上的裂纹。
“这是‘活地血’。”她喉头发紧,前世在古籍里见过——地脉活流经过千年孕育,会在岩层里凝结出类似血液的精华,最是滋养万物。
可若被强行截断改道,残留的血晶就会变成毒砂,“有人不想让水脉自然流动,更不想让人顺着水找到源头。”
“那我去上游看看。”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鹰啸。
关凌飞踩着晒谷场的石磙跃下来,肩上的鹰王抖了抖翅膀,爪间还抓着半截枯死的野藤。
他古铜色的脸上沾着草汁,皮靴上糊着黑泥,显然刚从山里赶回来:“永安河上游的支流全干了,就西边那道野峡谷还有水声。我让鹰王探路,发现岩壁上全是凿痕——”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半块带沟的碎石,“沟渠直通地下,渠底全是这种黑泥。”
苏惜棠捏起一点黑泥,凑到鼻端。
腐臭里混着股焦糊味,像烧过的头发。
“尸苔粉。”程七娘突然开口,“粮帮走南闯北时听过,有些邪术会用腐尸磨粉掺进泥里,专门蚀地脉。”
关凌飞又摸出只死老鼠,肚皮上有道整齐的切口:“我在峡谷口逮的,剖开来脏腑全黑了。不是中了水毒,是地气里的毒。”他指节捏得发白,“他们用毒泥引走活水,再对外说天旱——五县的地脉被慢慢抽干,就像……”
“像杀鸡取卵。”苏惜棠替他说完。
她望着井里翻涌的泉水,突然想起灵田残碑上的血字“一月后,大旱锁五县”,原来不是预言,是警告。
有人早就在抽地脉的“血”,等抽干了,五县就真成了寸草不生的旱域。
“看这个!”小桃突然举起炭笔在地上画起来,“按《地脉志》的水向,青竹井的水该往南流,可它偏往北——”她画了条歪扭的线,最终指向西北方,“西北方是……”
“皇陵。”针婆子的声音像块冰。
她不知何时站在晒谷场边,手里转着根银针,“当年陆昭封九村地脉,我就觉得蹊跷。现在才明白,他们是要把地脉引去皇陵,炼什么‘镇龙术’。”
众人倒吸口冷气。
皇陵是大齐的龙脉所在,民间早有传闻皇家请了方士用秘术护陵,却没想到会拿五县的地脉当养料。
“那咱们该咋办?”二牛攥着铁钎凑过来,刚才他还在帮着抬米缸,此刻额头的汗都凉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地脉被抽干吧?”
“先保住青竹村的水。”苏惜棠站起身,泉水溅湿了她的裤脚,“他们要抽地脉,就得截断所有活流。这口井能出水,说明咱们凿穿了他们的封锁线。”她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灵田残碑又开始震动,“接下来要做的,是顺着水脉找到源头,断了他们的抽血管道。”
关凌飞把死老鼠装进布包,系紧了往腰上一挂:“我明儿带鹰王再探峡谷,看看沟渠通到哪儿。”
程七娘把晶砂碗收进怀里:“我去联络附近几个村子的里正,问问他们的井水有没有异常。”
小桃忙把地上的水脉图描到纸上:“我再去查十年前的《地脉志》,看皇陵西边的山脉有没有旧记。”
针婆子捻着银针转身:“陆昭封脉的手法我熟,等你们找着地点,我帮你们破阵。”
晒谷场上的喧闹不知何时停了。
王婶端着饭勺站在锅边,眼眶通红:“苏娘子,要帮忙尽管说。咱们青竹村能喝上甜水,就不能看着旁的村子渴死。”
苏惜棠望着一张张朴实的脸,喉咙发紧。
她想起刚穿来时,这个村子连树皮都啃过;想起关凌飞举着铁钎凿井时,手上的血泡破了又结;想起灵田空间里第一株稻苗抽穗时,晨露在叶片上闪着光。
“等咱们把地脉的‘血管’找出来,”她声音清亮,“就把被抽走的‘血’,都给五县的百姓抢回来。”
话音刚落,村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官道上腾起一片尘烟,为首的骑者穿着玄色锦袍,腰间挂着块雕云纹的玉牌——那是钦天监的官徽。
苏惜棠的手不自觉按在玉佩上。
她看见骑者勒住马,抬头望向青竹村的方向,月光似的目光扫过井边的人群,最后停在她脸上。
“那是……”程七娘眯起眼。
“裴昭。”苏惜棠低声道。
她想起古籍里记载的钦天监少监,那个总说“代天执律”的偏执之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带起的风卷着晒谷场上的稻壳,扑在苏惜棠发烫的脸上。
她望着越来越清晰的玄色身影,突然笑了。
这口井,是他们凿穿的第一重封锁。
接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硬仗。
玄色马蹄踏碎晒谷场的寂静。
裴昭翻身下马时,腰间玉牌撞出清响,惊得井边麻雀扑棱棱飞散。
他广袖垂地,眉峰如刃,扫过人群时,连王婶手里的饭勺都抖了抖。
“青竹村井逆地龙,泄天枢。”他指尖抚过天轨罗盘,青铜指针突然疯狂旋转,“三日内必塌,祸及百里。”
铁柱攥着铁钎的手青筋暴起:“苏娘子带咱们凿了三个月才出水!要填井除非踩着我尸体——”话未说完被老吴头拽住后领。
老木匠摇头:“钦天监说地脉……”
“地脉?”苏惜棠往前一步,鞋尖碾过地上的水痕图。
她能听见玉佩在袖中发烫,像团活火在烧,“裴大人可知这井底下是什么?是被截了三年的活流,是五县百姓的命。您说它塌,我偏要它撑到大旱结束。”
人群里起了细碎的议论。
二牛搓着衣角:“苏娘子种稻子救过咱们,她说的准没错。”王婶把饭勺往锅沿一磕:“要填井先填了我这锅饭!”
裴昭的目光终于落在苏惜棠脸上。
他瞳孔极淡,像浸了水的墨:“你可知逆天命者——”
“天命若要饿死人,我偏逆给它看。”苏惜棠打断他,转身对程七娘道,“去地窖取灵泉水,每夜子时往井壁浇一桶。”她又看向关凌飞,后者已把铁钎往地上一插,虎目灼灼:“我守夜。”
“疯了!”观星使里有个白胡子老者跺脚,“灵泉属阴,地脉属阳,相冲之下井壁必裂——”
“裂不裂,浇了才知道。”苏惜棠扯了扯关凌飞的衣袖,后者立刻把她护在身后。
裴昭盯着两人交叠的影子,突然低笑一声,挥袖上马:“三日后辰时,本监再来验井。”
马蹄声渐远,程七娘凑过来:“灵泉浇井,你打的什么算盘?”
苏惜棠摸了摸心口的玉佩,灵田空间里的寒髓草正抽出新叶。
那是她昨夜潜入空间,特意把根系浸在药雾区加速生长的——药雾里混着灵田土的灵气,能让寒髓草的藤蔓生出金丝。
“灵泉不是水,是引子。”她低声道,“我要让井壁吸饱灵气,变成……灵田的脊梁。”
当夜子时,井边燃起三盏灯笼。
关凌飞提着木桶,灵泉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苏惜棠扶着井栏,看他将水缓缓浇在渗水处。
水没入石缝的瞬间,玉佩猛地一震,空间里的金丝藤蔓突然疯狂生长,顺着她的血脉钻入手心,再“嗤”地窜进井里。
次日清晨,老吴头扛着铁锤来砸井壁。
他抡圆了胳膊砸下去,“当”的一声,铁锤弹得虎口发麻。
众人凑近看,青石板上只留道浅白的印子。
“这不是水稳……”老木匠用指甲抠了抠井壁,摸到层薄冰似的东西,“是灵气在护脉!”
小桃踮脚摸了摸,指尖触到丝凉意:“像灵田的土!”
苏惜棠没说话。
她望着井里泛金的泉水,想起昨夜藤蔓钻入时,灵田空间的土明显松动了些——原来她不是用灵泉护井,是把整座灵田的灵气,都抽来给这口井当脊梁了。
第七日深夜,井底突然传来闷响,像有巨物在撞岩层。
关凌飞抄起麻绳就要下井,苏惜棠攥住他手腕:“我跟你去。”
“不行。”关凌飞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井下情况不明,我先探路。”他系紧麻绳,借着火折子的光往下滑。
三十丈深处,他的靴子踢到块凸起的岩石——不是岩石,是道被巨石封死的侧洞。
洞口刻着半残符文,纹路扭曲如蛇,与东岭石门上的“苏氏祭印”竟有三分相似。
他抠下块符石揣进怀里,爬上来时后背全是冷汗:“洞被巨石封着,符纹……和你说的苏氏祭印像。”
苏惜棠捏着符石,咬破指尖按在纹路间。
玉佩嗡鸣,脑中突然浮现画面:百年前,一名素衣女子跪在地宫,腕间血珠滴入石槽,九道光柱冲天而起,锁住了一团青面獠牙的旱魃。
女子最后抬头,眼尾红痣与苏惜棠镜中倒影重叠——竟是她!
“他们不是防旱……是在养旱!”苏惜棠踉跄一步,被关凌飞扶住,“这口井通着地宫,撞上了他们的命门!”
程七娘倒吸口冷气:“所以裴昭急着要填井,怕咱们顺着地脉查到地宫?”
小桃翻着《地脉志》的手直抖:“十年前大旱,五县死了三成人……原来那旱魃根本没被锁死,是他们故意放它吸地脉!”
井里的金芒突然大亮,照得众人脸上一片金光。
苏惜棠望着井口,突然笑了:“他们锁了百年的门,该开了。”
她转身望向围过来的村民,月光落在她发间,把眼尾的红痣衬得像团火:“明儿个,我要去把七村的里正都请来。”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井栏,“这口井能通地心,但门被锁了……”
夜风卷起她的裙角,远处传来雄鸡报晓的声音。
没人注意到,井底的金芒正沿着水脉,往西北方的皇陵方向,缓缓延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