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达问道:“为何不能除之,而是困之?”
邓芝凝视着舆图,指尖在油灯投下的光影间,于襄阳与宛城的位置缓缓移动。
他回身深深看了孟达一眼,沉吟片刻,才继续说道:“将军的意思,是想行借刀杀人之计?”
孟达颔首:“正是,何不借刀杀人?借曹丕,或曹魏宗室之手除之!”
他愈觉此计精妙,身体前倾,目光炽烈,“譬如,我等可伪作司马懿与吴蜀往来的密信,或散布其拥兵自重、意图淮南的流言!曹丕性多猜忌,安能无动于衷?”
邓芝却缓缓摇头,目光仍驻留在舆图上那代表曹魏广袤疆域的阴影之处,言道:“将军,此计恐难施行。”
“其一,司马懿根基深固,自曹丕潜邸时便效命左右,情谊非同寻常;”
“其二,曹丕甚为倚重,视其为朝廷柱石;”
“其三,司马懿行事谨小慎微,几无破绽可寻;”
“其四,河北、河内诸多士族鼎力支持,其势已成;”
“其五,虽与曹魏宗室有隙,然眼下尚维持表面和睦,远未至撕破脸皮、生死相搏之境;”
“其六,此亦契合曹丕制衡之道……”
“至于天时、地利、人和诸般,皆不在我。”
“我等力微,犹如隔岸观火,纵有火引,亦难投过河去,何以成事?”
孟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面上兴奋之色渐褪,转为凝重:“军师之言甚是。达适才过于心浮气躁,思虑未免空疏!”
他先前所设想的诸般“妙策”,在邓芝勾勒出的、铁壁也似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徒然无力。
邓芝不置可否。
他何尝不欲除去司马懿?
他早从陛下与丞相偶尔流露的片言只语与慎重态度中察知,此人实乃心腹大患!
然正因其为大患,故绝非易与之辈!
世间之事若皆如此简单便好了,他心底不由暗叹。
孟达见邓芝神色凝重,遂劝慰道:“军师此番连环数计,意在稳固自身,麻痹强敌,离间对手,真乃神机妙算!达……五体投地!”
此言倒非全然为宽慰邓芝,他自忖邓芝之策,无论从何角度思之,似乎皆寻不出破绽。
他甚至仿佛已看见司马懿焦头烂额、无暇他顾之景象。
邓芝观孟达神情,大抵猜及其心中所想。
他勉强一笑,那笑意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言道:“人之智计终有穷时,何来神机妙算之说?”
“丞相当初谋取台登之役,本也计策连环,后招绵密。”
“岂料台登大雪封山,道路阻绝,台登失守之讯,许久方得传出。”
“待雍闿、高定闻知时,又因大雪严寒,行军艰难,竟未即刻发兵来攻。”
“是故,丞相所备后续诸般计策尽皆落空。”
“此非丞相智谋不周,实乃天意难测。”
“故而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当时时持谨慎之心。”
“所谓满招损,谦受益,正是此理。”
“兵家胜败之事,如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须依据情势,随时调整变化!”
“昔年项梁,在其如日中天之际,骄矜自用,不听宋义劝谏,终致兵败身殒!”
“而宋义获封卿子冠军后,竟固守兵法常理,言什么‘夫搏牛之虻不可以破虮虱’。”
“其以为秦攻赵,若秦胜则兵疲,我可乘其弊;若秦败,我可引兵西进取秦,故不如先坐观秦赵相斗。”
“论披坚执锐,陷阵冲锋,宋义自认不如项羽;但论运筹帷幄,他又觉项羽不如己。”
“此种坐山观虎斗之论,于审时度势上已然输了一着。”
“项羽深知,新立之赵国绝难撼动强秦,救赵迟缓则必败无疑,此为其明。”
“然其后来乌江自刎,却又错了,言什么‘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他却不知己身暴虐嗜杀,尽失天下民心,方是败亡根源。”
“由此可见,兵家之事,在于因势利导,随机应变罢了!”
孟达听罢,猛然点头。
他亦是久经战阵之人,邓芝一席话,令他燥热的心神顿时清醒不少。
于是他整衣正冠,向邓芝深深一揖。
邓芝连忙扶起孟达,并还礼。
二人重新落座。
邓芝言道:“凡事不可过于乐观,亦不可过于悲观!”
其语气沉凝,面色肃然,声音沉稳有力,“司马懿非比寻常,此是不假,然我等亦有应对之策!”
“何等应对之策?”孟达急问。
邓芝道:“可设法联结曹魏宗室,如曹真等人!”
孟达闻言凝眉,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案几,思忖此计可行与否及其中风险。
片刻后,他重重颔首。
“请军师,细言之!”
邓芝颔首:“将军!”
他指尖再次落回舆图,却非指向襄阳或宛城,而是划过一道无形的线,连接向北方洛阳方向,“如今曹魏境内,世家大族与宗室之间势同水火,已非隐秘。”
“是故,我等可不惜代价,设法交结曹魏宗室。”
“彼等手握兵权,于朝中根基深厚,唯其方有力量与意愿,令司马懿疲于奔命,无暇他顾。”
“此乃驱虎吞狼,亦是隔岸观火。”
“只不过,此番我等要做的,是亲为将那‘火引’,递至曹真这般猛虎的爪牙之下。”
“若能设法使司马懿调离襄阳前线,我等之计策,方算功成大半!”
“曹真等曹魏宗室之辈,其权谋机变与深远布局之能,远逊司马懿,故而应对起来,反更易着手。”
“然此皆权宜之计,只为我等争取喘息与绸缪之机。”
“真正能定鼎乾坤者,仍在成都,陛下与丞相想必已有后续方略。”
“我等需尽快将此间情势,详加奏报。”
“正当如此!”孟达重重点头。
恰在此时,一阵坚定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
书房外传来亲卫沉稳之声:“将军,军师!陈到将军、关兴将军、孟兴公子已率部返回新城。”
“房山隘俘获之西城兵卒,均已妥善安置于城外营中,严加看管。”
邓芝与孟达相视一眼,皆见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轻松。
这意味着后方隐患已彻底清除。
邓芝转向孟达,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决断:“将军,请尽快将建业与襄阳之‘风声’,放出去。”
孟达会意,霍然起身:“某这便去安排!”
随即大步而出,迅疾布置下去。
邓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神色沉静。
一切谋划均已妥当,就看是否奏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