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事已至此,图穷匕见!”
“吴使已知我在此!”
“将军犹欲首鼠两端,脚踏两条船,还可能乎?”
“若放吴使安然归去,孙权必因将军暗通我大汉而恨之入骨!”
“定会设法将此事泄露于曹魏,甚至添油加醋!”
“届时,将军通敌之嫌,百口莫辩!”
“曹魏朝廷,尤其是那司马懿,正愁无借口收拾将军,又岂能容你?”
“将军已是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此刻不决,更待何时?!”
“是立斩邓芝,送我这颗人头于吴使,向那无力北顾、只知空言的孙权表忠,赌那渺茫前程?”
“还是当机立断,立斩徐详,明志归汉!”
“与我主陛下、诸葛丞相共图霸业,重扶汉室,青史留名,保宗族无恙?!”
“何去何从,吉凶祸福,系于将军一念之间,请速断!”
这一番话,如惊涛骇浪,席卷一切犹豫!
如穿云裂石,震碎所有侥幸!
将孟达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退路,彻底冲垮、击碎!
将他逼到了必须立刻表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悬崖边缘!
孟达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
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扯的风箱。
额角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汗水已将内衫浸透。
冰冷的布料黏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过猛,指甲掐入掌心。
渗出丝丝血迹。
他感到喉咙发甜。
一股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竟是方才极度紧张时,不慎咬破了自己的内腮。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襄阳城中司马懿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
建业宫里孙权冷笑的面容。
成都朝堂上诸葛亮殷切的目光。
还有儿子孟兴那惶恐无助的眼神。
最终,一切都化为对新城这座孤城倾覆、家族尽灭的极致恐惧。
他看看傲然而立、正气凛然仿佛身携煌煌天威的邓芝。
那目光如冷电,刺得他不敢直视。
又看看气急败坏、色厉内荏只剩空言恫吓的徐详。
那脸上的惊惶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再想到病榻上奄奄一息、朝不保夕的曹丕。
李严信中那泣血含泪的字句。
无数画面、声音在他脑中疯狂交织、碰撞、炸裂!
“啊!”
孟达的喉咙深处猛地迸发出一声低吼。
如同被困野兽最后的嘶鸣。
既饱含被逼至绝境的痛苦挣扎。
也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仿佛要将胸腔中积压的犹豫与恐惧尽数倾泻。
他双目猩红,死死锁住徐详。
徐详脸色骤变,下意识后退半步。
便在此时,孟达腰间那柄华贵佩剑锵然出鞘!
剑鸣回荡在死寂之中。
他青筋暴起的手紧握剑柄。
因极度用力,指节寸寸发白。
冰冷的剑尖最终稳稳停在徐详因惊惧而放大的瞳孔之前。
徐详骇得魂飞魄散。
踉跄连退数步。
宽大衣袖扫落灯架上的青铜烛台。
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叮当乱响。
而邓芝依旧傲然挺立。
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勾。
随即恢复凛然之态。
仿佛眼前一切,从未出乎他的预料。
剑锋所向,唯有徐详一人!
孟达眼中闪过近乎疯狂的决意。
声如雷霆般吼道。
“徐子明!尔主孙权妄图离间我汉室君臣,其心可诛!”
随即厉声高呼。
“来人!”
厅外甲士应声轰然涌入。
铁甲铿锵,步伐沉重。
瞬间踏破凝滞的空气。
转眼已控制全场。
孟达手中长剑微颤。
却坚定不移地指向瘫软在地的徐详。
孟达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吼道。
“将此江东说客,与我拿下!立斩阶前,以明我孟达归汉之志!”
正当邓芝暗自颔首,以为大局已定之际。
就在甲士粗暴架起烂泥般的徐详。
即将拖出厅堂的最后一刹。
孟达眼中却骤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犹疑。
那是叛逃者对宿命的恐惧。
是对再次踏上未知险途的本能退缩。
他猛然抬手。
声音里泄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嘶哑。
“且慢!”
甲士脚步应声而止。
困惑地回首望向主帅。
孟达深吸一口气。
仿佛要压住胸中翻涌的波澜。
缓缓转身。
目光死死钉在邓芝脸上。
那眼神中交织着被算计的恼怒与隐隐的后怕。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迸出。
“好一个邓伯苗……好一张伶牙俐嘴!险些着了你的道!”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一直瘫软无力的徐详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猛地挣扎嘶吼起来。
声音凄厉而怨毒。
“孟达!你这三姓家奴!今日杀我,便是自绝于天下!你以为西蜀真能容你?诸葛亮最重名节,他日若清算你昔日叛逃之罪,你还有退路吗?今日你杀我,他日必被他们兔死狗烹!”
这话像一根毒针。
狠狠扎进孟达心中最深的隐痛。
一旁的邓芝心头一沉,暗叫不妙。
情势危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面对孟达这般反复之人,寻常言语已难奏效。
唯有兵行险着,才能彻底拉拢他。
更令他心惊的是,徐详的垂死反扑,正在动摇孟达那本就脆弱的决心。
必须立刻掐灭这危险的苗头!
心念电转间,邓芝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他先是踏前一步,义正辞严地指责道。
“孟将军!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可如此反复,岂不为天下英雄耻笑!”
话音未落。
在孟达及众甲士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吸引注意力的瞬间。
邓芝身形陡然一动。
如猎豹般迅捷地侧身滑步。
悄然间已接近被甲士架着的徐详!
在拔剑前的那一刹那,邓芝心念电转。
“此剑一出,再无转圜!若孟达惊怒之下真杀我,我死不足惜,然则丞相大计何存?然则……不破不立,不行此险招,不能断其退路,收此奇效!赌了!”
在所有人错愕无比的目光尚未反应过来之际。
邓芝袍袖一拂,右手已按上腰间剑柄。
“噌”!
一道冷冽的寒光乍现。
如同暗夜中的闪电。
直刺徐详咽喉!
“呃……”
徐详的双眼猛地凸出。
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
却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
喉头处,一个细小的血洞赫然出现。
随即鲜血汩汩涌出。
他的身体在甲士手中猛地抽搐了一下。
便彻底瘫软下去,再无生机。
邓芝一剑得手,毫不拖泥带水。
手腕一抖,甩落剑锋上的血珠。
随即“锵”的一声,从容不迫地将长剑还入鞘中。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厅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血腥气,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孟达惊愕无比地看着徐详迅速失去生命的躯体。
又猛地扭头盯住邓芝。
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
随即,一股被冒犯、被胁迫的暴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勃然大怒。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再次拔剑而出。
剑尖直指邓芝。
因为极致的愤怒,那剑尖都在微微颤动着。
他大声吼道。
“邓芝!你……你怎敢?!竟敢在我府邸、在我面前擅杀吴使!”
邓芝毫不畏惧。
甚至迎着那冰冷的剑锋,神色不变。
朗声道。
“将军,你是要杀了邓某吗?”
他顿了顿。
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
甚至隐含着一丝讥讽。
“那将军就是彻底自绝于天下了!届时,东吴、我大汉这两条退路皆断,而曹魏新君,又岂能容得下你这朝秦暮楚之将?到时将军便是断绝了所有生路,天下虽大,再无你立锥之地!”
孟达浑身剧烈颤抖。
气得脸色惨白无比。
握剑的手因用力过猛而骨节发白。
“邓芝!你还在巧言令色,还在蛊惑我等!我现在就杀了你,提汝之头向吴王请罪!”
这话语虽狠。
但那色厉内荏的味道,却如何能瞒得过邓芝?
邓芝闻言,非但不退,反而更进一步。
直直迎上孟达的剑锋!
那闪烁着寒光的剑尖,离邓芝的咽喉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他甚至能感受到剑刃传来的锋锐气息。
孟达大惊。
被邓芝这完全不顾生死的举动逼得心胆俱寒。
手腕下意识地一缩。
脚下“蹬、蹬、蹬”猛然后退了三步。
方才稳住身形。
又惊又怒地喝道。
“邓芝!你这个疯子?!就……就真不怕死吗?!”
邓芝见状,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傲然道。
“怕死?芝为大汉而死,死得光荣,死得其所,大汉会记住芝的功绩,青史丹书会记住芝的英勇无畏。死,何所惧哉?”
他话锋一转。
目光如炬,直刺孟达内心。
“反倒是将军,摇摆不定,反复无常,纵有一时之安,恐怕也难逃千古骂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为后人唾弃,遗臭万年了罢?”
孟达被邓芝这番话噎得说不出话来。
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他的目光反复在徐详那仍在泊泊流血的尸体与邓芝那镇定乃至傲慢的脸上横跳。
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显示出内心的天人交战。
他此刻确实在急速盘算:现在杀了邓芝,真的能取信于吴王吗?代价是什么?
邓芝眼神锐利如刀。
早已看透了孟达这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他整了整因方才动作而微乱的衣冠。
目光如炬直视孟达。
声若洪钟,字字诛心。
“子度将军!岂不闻曹操梦中杀人之典?昔曹孟德恐人暗害,佯称梦中好杀人,待侍者近前,果起而杀之,复卧如故。翌日佯惊问:何人杀吾近侍?众皆以为丞相真能梦中杀人。独杨修叹曰:丞相非在梦中,君乃在梦中耳!”
他向前一步。
手指徐详尸身。
语气愈发凌厉。
“今日之事,恰如此典!将军以为杀芝便可向孙权证明清白?殊不知在孙权眼中,将军府上甲士环列,主帅当前,竟容我这一外使当场格杀吴国重臣。此等说辞,与曹操梦中杀人之欺世谎言,何其相似!孙权非是三岁稚子,岂会信这等儿戏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