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汉”字大旗虽被箭矢撕裂数处，却依旧在带着湿气的南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之下，王平与吕凯并肩而立。
吕凯面容憔悴，眼窝深陷，连日苦战与疫病折磨几乎榨干了他的精力。
但此刻，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劫后余生的感激与未熄的战意。
“子均将军，若非陛下圣虑深远，丞相调度有方，将军天兵骤降，这不韦城，连同满城生灵，此刻已是焦土矣！”吕凯声音沙哑，朝着成都方向，用尽全身气力，深深一揖。
王平连忙扶住。他一身征尘，甲胄上暗褐色的血渍与泥污混在一起，神色却沉静如铁石。
“吕太守坚守孤城，忠勇撼天，平只是奉命行事。真正决胜的，非止刀兵，更是陛下与丞相之谋。”
他的目光投向城外那片狼藉的叛军营址，尤其是那些已被烧得扭曲变形的诡异铜器。
“此间之敌，非独雍闿、孟获。彼辈绝无此等诡谲毒计与器物。”
“将军所言极是。”吕凯重重点头，脸上浮现出深切的忧惧。
“围城期间，我曾远远望见那些身着深色麻袍、面刺青纹的异人，行动悄无声息，眼神空洞如死物。其所用毒烟，非瘴非疠，中者症状酷烈，医石罔效……绝非南中手段！”
“彼等来历，必须查清。”王平语气斩钉截铁。
他即刻下令，让军中医官与略通药理的士卒，在严格防护下，仔细收集未完全焚毁的毒药粉末残余、以及毙命“药师”的随身物品。
同时，他将雾隐涧斥候遇害现场的发现、以及此番缴获的奇特腰牌、箭簇等物，与永昌所得并置一处。
是夜，临时征用的太守府偏厅烛火通明。
桌案上，铺着油布，摆放着各类证物：泛着幽蓝寒光的异形箭簇、非铁非木触之阴冷的腰牌、封装着残余粉末的竹筒、几页从灰烬中抢出的、绘有扭曲符号和人体诡异反应的焦黄皮纸。
王平、吕凯，以及一位祖传郎中和一位老文书，围拢细查。
“此非金石，亦非草木，”老郎中戴着麂皮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银匙挑起一点粉末。
那粉末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绿色，在烛光下隐隐泛着磷火般的微光。
他置于鼻下轻嗅，随即骇然失色，急遽侧身避开！
“带有极烈的腥腐之气，又混杂一丝奇异的檀香……闻之令人头晕目眩，心肺隐痛！”
他指尖微微颤抖。
“更奇的是，此物触之竟有刺骨的阴寒，仿佛捻的不是粉末，而是极北之地的冰屑。老夫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此等邪物！”
他的嗓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悸。
老文书则对着腰牌上和皮纸的符号苦苦思索。
“此等纹样，绝非中原篆隶，亦非夷人常用的兽形图刻。倒似……倒似昔年有极南海商带来的贝叶经上的字符，却又更加扭曲诡秘，充满……邪气。”
他指着其中一个仿佛无数痛苦人脸缠绕的符号。
又指向另一处一个尤为醒目的标记——那是一个扭曲的、仿佛由多个同心圆错位构成的眼睛，每个圆环内都布满了细密如针尖的瞳孔。凝视久了竟让人心生恍惚。
他的指尖悬在那“千瞳之眼”符号上方，迟迟不愿落下。
“此纹，隐约有掸国邪祭的影子，但更为阴森。这个符号，更是令人脊背窜起一股寒意。”
王平拿起那支最为诡异的箭簇，指尖传来的寒意依旧刺骨。
“制造此物之技艺，迥异于南中常见冶铁之法。其材质触之阴寒，锋刃诡异地薄锐，锻造之术闻所未闻，似非循常理。”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雍闿、高定，绝无可能通晓此等锻造之法。必有外贼，欲乱我大汉南疆！”
线索零碎，却都指向一个共同的结论：一股神秘诡异、阴险且来自境外的势力，正假手雍闿等人，将南中变为试验其毒物与邪术的屠场。
王平不再犹豫。
将所有证物，连同二人联名签署的详细军情奏报，分装数匣，用火漆密封。
他选派麾下最精干机敏的亲兵队率，令其率两队无当飞军精锐，执行护送重任。
“叛军主力虽退，但小股斥候与那些鬼魅‘药师’仍可能遍布要道。”王平沉声吩咐。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厅内鸦雀无声，连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每一位听令的飞军士卒脸上都褪去了平日的剽悍，只剩下深知使命艰巨、九死一生的肃穆。
“尔等分走邛崃山西麓与泸水上游两条险僻小道，避开所有已知隘口。携带十日份轻便干粮与当地夷人服饰，善加伪装，隐匿行踪。”
“若遇盘查，能避则避，不能避则速战速决，绝不可恋战。”
“每隔一日，于约定溪谷处留下暗号，若一队遇袭，另一队须接力前行。”
“即便战至最后一人，亦须将此物送至成都丞相府与陛下御前！此关乎南征全局，乃至国本安危！”
信使领命而去。
当夜，两队精悍的身影便融入了永昌城外的黑暗。
西麓一队，由队率亲自带领，在陡峭湿滑的兽径间艰难前行。
第四日拂晓，于一处狭窄垭口遭遇三名叛军巡哨。
为避免纠缠暴露，队率果断下令弩箭狙杀。
虽瞬间毙敌，却有一名飞军士卒在对方垂死反扑中被淬毒短刃划伤。
未及半个时辰便面色发黑，喉头哽咽而亡。
队率含泪将其遗体简单掩藏于石缝中，取走其身份木牍，率队继续沉默疾行。
而泸水方向的另一队，则亲眼目睹了上游漂下的一具插满箭矢、穿着己方服饰的残破尸体。
那是西麓队昨日派出的前出探路哨…… 他们默默将同伴尸体拖上岸，来不及埋葬，只能朝着河水奔流的方向，集体默然肃立片刻。
将悲愤压入心底，更加警惕地利用水声和密林掩盖行踪，接力完成未尽的使命。
信使出发的同时，王平并未坐等。
一方面，他协助吕凯重整城防，安抚军民，将带来的部分解毒丹方交由城中医者尝试配制。
另一方面，他令阿骨朵派出小队，化装成夷人，向永昌周边饱受叛军与毒害之苦的寨落渗透。
一则散布汉军已至、朝廷必将平乱安民的消息；二则暗中打探那些“药师”及其幕后势力的更多情报。
与此同时，成都，丞相府。
诸葛亮并未等到王平的急报，便已从另一条线察觉了端倪。
李敏麾下的暗卫，已将永昌围城、毒烟弥漫、以及疑似境外异人活动的零星情报，汇集成流，送到了他的案头。
其中一份密报甚至详细记录了三天前，一名“药师”在溪边取水时，与向导发生争执，其口音古怪，言辞间多次提及“圣蛇的怒火”等词句。
烛光下，诸葛亮羽扇轻摇的速度比平日慢了几分，眉宇间凝着一层深沉的思虑。
他面前同样铺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
“林邑、扶南……亦或是更遥远的掸国以西？”诸葛亮低声自语，羽扇在虚空某处一点。
“其目的绝非仅是助雍闿割据。以此毒辣手段，是要绝我汉民，空我土地，毁我社稷之根。好狠毒的算计！”
他即刻起身，连夜入宫。
皇宫密殿，刘禅同样未眠。案头铺着南中的地图。
见诸葛亮夤夜前来，他立刻屏退左右。
“相父，可是南中有变？”
诸葛亮将暗卫情报与自己的推断和盘托出。
“陛下，永昌之围虽暂解，然症结虽在雍闿、孟获，却恐有境外邪佞假手其间，行此绝户毒计。其志非小，手段之酷烈，远超寻常兵祸。”
刘禅闻言，神色瞬间冷肃，敲击地图的指尖骤然停顿，紧握成拳。
一股属于现代灵魂的、对生化武器的极度厌恶与凛冽杀机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脑中瞬间闪过“活性炭吸附”、“气密”、“疫苗”等支离破碎却直指核心的概念。
但他立刻意识到以当下的科技水平，实现这些近乎天方夜谭。
随即被帝王的深沉与冷峻所覆盖。
出口的话语却依旧是这个时代帝王应有的冷峻，却又带上了超越时代的精准：
“朕知道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断。
“此非疥癣之疾……若纵容不管，必成巨患！相父，须立即双管齐下！”
“首先，军事上。命王平、张嶷暂缓大规模清剿，转为精锐小股出击。首要目标非斩将夺旗，而是不惜一切代价，俘获一二名敌方‘药师’，或完整夺取其毒物与典籍！朕定要看看，究竟是哪方魑魅魍魉，敢犯我疆土，毒我子民！”
“其次，医政方面。以朕之名，令太医署、医药司即刻抽调精干力量，组建‘瘴疠研析曹’，由杜太医令亲自督办！集中全力，破解此毒！所需药材、物力，由少府与大司农无条件协办！告诉杜太医，此乃军国重务，朕要看的是成效，不必拘泥常例！”
他的思路清晰而冷酷，直指问题核心：情报与解药。
诸葛亮眼中精光爆闪，深深一揖：“陛下圣明！此二策，正扼其要害！臣即刻去办！”
“还有，”刘禅补充道，目光扫过案头关于神农院的奏报。
“令浦元、郭达、何楮、马钧，暂停部分非紧要项目，集中工匠之力，研究防护之物！”
“可否打造一种相对密闭的面具，内衬多层滤袋，尝试填充煅烧后精心研碎的木炭碎末、碱粉与特定解毒药草的混合物，以期阻毒？或改良铠甲接缝处，更防毒烟渗透？此事亦急！”
“老臣，遵旨！”诸葛亮心中豁然开朗。
陛下不仅洞察危机，更能立刻提出极具针对性的、虽闻所未闻却似乎暗合原理的实际解决方案。
君臣议定，行动迅疾如雷。
丞相府的指令化作一道道加密军令，由专门的快马信道疾驰而出。
数日后，台登铁矿。
张嶷接到了丞相府的密令以及王平传来的消息。
览毕密令，他瞳孔骤然一缩，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
他猛地站起身，命令亲兵即刻传召李撰及匠户与老矿工。
“诸位，叛军歹毒，竟用毒烟伤我军民。丞相与陛下有令，需紧急制备一批防毒之物。无需精铁锻造那般繁复，但求轻便、实用、能快速制作。”
一位老矿工，此人正是矿场“老寿星”阿六，只见他沉吟片刻，道：“将军，我等井下作业，有时亦会遇到毒瘴。土法是用多层致密的粗麻布，浸透浓盐水与碱水（古已有之），晾干后重复叠合，缝制严密，覆于口鼻，虽憋闷，却能阻隔不少毒尘。或可一试？”
张嶷闻言，正要点头，目光却倏地落在一位静立一旁、正低头凝思的年轻人身上。
那人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正是新近被陛下与丞相破格擢升为神农院副院正的李撰。
李撰年纪虽轻，但这段时间共事以来，其所学之广博，令人叹服——不仅经学功底深厚，更兼涉工巧、算数、医药诸科，兴趣浩繁而皆有所成。
他已在台登驻扎数月，不辞寒暑，亲自总揽铁矿勘探与技术诸务。
只见李撰略上前一步，拱手禀道：“将军，此法甚善，确为应急之基。然或许……尚可再进一步？”
他语速平缓，却字字清晰，“昔读道家丹经，见载其防丹毒之法，多以数层药巾覆面，巾中夹入薄荷、皂荚等物，取其清凉解毒、吸附污浊之效。”
言及此处，他似猛然想起一事，眼中一亮，续道：“况且，陛下于日前颁下的旨意中，亦曾明示：‘煅烧过的木炭，研为碎末后，其性吸附浊气、解毒之效尤着’。陛下圣虑深远，早已洞见机先。”
“可否请医官参酌此理，于布层间加入少许研磨的药末，并依圣谕，将煅烧研碎的木炭末与碱粉一同混合填入？如此或能更增一层保障，虽不能尽祛瘴毒，或可多护佑将士一分。”
张嶷大喜，目光在李撰与老阿六之间一扫，朗声道：“好！集思广益，正该如此！陛下竟连此等细微之物皆虑至，圣明至此！”
“李院正，此事便由你主持，请这位老师傅从旁辅佐，即刻去办！需要何物，直接去库房支取！务必尽快做出样品，测试效果！”
李撰领命，立即与老阿六及矿上其他经验丰富的工匠们研讨起来。
他们不仅迅速采纳并优化了老阿六的原始方案，更凭借其广博的杂学知识，并结合刘禅的旨意，提出了数条改进意见，例如调整碱水浓度、精心制备并填充木炭混合滤层、优化缝制方式以更贴合面部。
第一批样品很快便在李撰的主持下制成。经测试，其防护效果远超最初设想，不仅能有效防御矿坑常见毒瘴，对敌军所用的诡异毒烟竟也表现出异常的阻隔效果。
这一发现令张嶷又惊又喜——此物不仅极大地保障了矿工的安全，为台登铁矿的顺利开采立下了卓越功勋，更将成为日后应对南中那些神秘“药师”毒物的关键装备。
张嶷后来在上表中亦特别提到了李撰的这项贡献，称其“巧思精进，学以致用，惠及工徒，功莫大焉，尤以所制防护之具，可御邪毒，于军事亦有裨益”。
张嶷令一士卒戴着改进后的面罩，进入一间点燃湿柴与少量刺鼻草药的密闭小屋。
不过数十息，那士卒虽仍感憋闷，却未如之前那般剧烈咳嗽，出来后回禀道：“将军……气闷得很，但那股呛人的毒烟味儿确实淡了许多，头也不似先前那般晕眩了！”
匠户们见状商议后，提出进一步改进之法：减少麻布层数至三层，但在中间夹入一层本地产的、质地相对蓬松的丝绵以容纳更多滤料，并在最内层衬以细软葛布以亲肤。
同时，一位老匠人提议用柔韧的细藤条编织成一个卵形的简易框架，蒙在口鼻处的滤布之外，使其不致紧贴面部，留出些许呼吸空间。
经此改进，适用性大增。
张嶷下令依此法制批量赶造。
与此同时，他也加派了巡逻队，对台登周边水源、通风口进行严密监控，严防敌人投毒。
陛下派来的医农队，也被赋予了新的任务：除了救治，更要密切留意是否出现疑似中毒症状。
而在茫茫南中山林之中，王平接到了来自成都的新指令。
他看完密令，眼中寒光一闪。
俘获“药师”，夺取毒物典籍！这比打一场硬仗更考验无当飞军的本事。
“阿骨朵！”
“末将在！”
“挑选二十名最擅长潜行、擒拿、用药的弟兄。我们要去‘请’几位‘客人’回来。”王平的声音低沉而危险。
“目标：敌军后营，那些穿深色麻袍的异人。要活的，至少也要拿到他们随身携带的所有东西。”
“明白！”阿骨朵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
眼中闪烁的不再是兴奋，而是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猎豹般的专注与嗜战之光。
他无声地握紧了腰间的短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转身低吼出几个名字。
被点中的飞军士卒无声出列，迅速开始准备：检查弩机机括，给三棱箭簇涂抹上让人肌肉麻痹的草药汁，将坚韧的牛皮索缠绕在腰际，检查特制的、内衬软木防止咬舌的口嚼。
最后，取出一种气味刺鼻的深色药膏，仔细涂抹在裸露的皮肤上，以掩盖自身气息。
一场在迷雾与毒瘴中进行的、无声的捕猎，即将展开。
无当飞军的刀锋，这一次对准的不再是普通的叛军士兵，而是隐藏在叛乱背后的、更幽深的诡异阴影。
南中的战局，因境外势力的介入而变得更加波谲云诡。
但蜀汉的回应，并非慌乱，而是刘禅与诸葛亮冷静而精准的双重打击：以特种作战直捣黄龙获取情报，以顶级人才与资源研发破解之道。
科技与智慧，将成为刺破这重重迷雾的最强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