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极其艰难。
所谓“道”,不过是野兽足迹与猎人踩出的模糊痕迹。
他们需攀爬湿滑覆满青苔的巨石,走过腐烂摇晃的独木桥,甚至借助藤梯悬荡过深涧。
林间闷热潮湿,硕大花蚊如乌云般嗜血,防不胜防的蚂蟥从树叶上掉落,钻入衣甲缝隙。
色彩艳丽如鬼魅的毒蘑菇成片生长,散发出令人头晕的孢子粉尘。
更诡异的是,一种妖异的紫色巨花潜伏在阴影中,无声地释放出甜腻的香气。
一名吸入过多的士卒眼神瞬间迷离,傻笑着走向布满尖刺的深坑,幸得身旁同伴猛力拉回,才免于惨死。
脚下看似坚实的土地,可能下一刻就塌陷成冒着沼气泡沫的沼泽。
一名士兵失足滑入,冰冷粘稠的泥浆瞬间没过膝盖。
他惊恐挣扎却加速下沉,泥浆直没至腰。
同伴奋力抛来藤蔓,就在他被艰难拖出时,脚下似乎有什么滑腻巨大的生物猛地游开,激起一片恶臭的泡沫,令所有人毛骨悚然。
行军第二日,他们惊动了一窝盘踞在巨型榕树上的血红色毒蛛,大如儿拳,喷吐的粘稠蛛网带有剧毒。
一名士兵不慎被缠住手臂,瞬间整条胳膊乌黑肿胀,虽经急救保下性命,却彻底失去了战力。
王平目睹此景,下颌绷紧,一阵眩晕袭来,胃部因极度焦虑而阵阵痉挛。
他背过身去,手指死死掐入掌心,直至刺痛感压过胸腔的窒闷,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耳边仿佛响起陛下与丞相郑重嘱托的回声。
一个尖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刺入脑海:这条绝路,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每一声惨呼都在拷问他的决断。
但下一刻,更深重的责任感和对陛下与丞相承诺的忠诚便将这丝动摇碾得粉碎——
仿佛听见自己心中那丝犹豫如同琉璃般碎裂的微响,碎片带来尖锐的痛楚。
而这痛楚立刻被铁一般的意志熔炼,化为更坚硬的决心。
唯余紧握的拳头上暴起的青筋,泄露着他内心的痛楚与决绝。
他下令,所有士卒必须以药巾严密包裹口鼻,每人口含解毒丹,小队之间拉开距离,侧风快速通过可疑区域。
阿骨朵和军中最优秀的猎手们作为尖兵。
他们脚缠粗布,落地无声,如同林间幽灵般利用阴影和藤蔓无声移动,不时以特定的鹧鸪鸣叫相互联络。
双眼如鹰隼般扫视,耳廓微动,捕捉着林间最细微的异响。
他们发现了不止一处叛军设置的陷阱:
涂抹了见血封喉树汁的尖锐木桩、隐藏在落叶下的绳套、以及从暗处吹来的毒箭。
猎手们用精准的弩箭回敬了埋伏的敌人,或用点燃的火油袋投入毒源,将其彻底焚毁。
即便如此,死亡依然如影随形。
一名士兵在攀援时因藤蔓断裂,与下方战友瞬间交汇的眼神充满绝望。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坠入云雾缭绕的深涧,回声良久方歇。
队伍死寂,只闻风声。
一个与他同乡的士卒猛地别过头去,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直至渗出血丝。
肩头剧烈地耸动了一下,将所有呜咽都死死锁在了喉咙里。
王平的目光扫过那深不见底的涧壑,喉结滚动了一下。
旋即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只剩下冰冷的决意,哑声道:“……走。”
另一名总是爱哼些家乡小调、名叫阿虎的士兵被一种从未见过的赤红蜈蚣咬中小腿。
虽立刻服下解毒丹并用刀剜去发黑的皮肉,仍不过半个时辰便全身乌紫,呼吸艰难。
弥留之际,他望着家乡的方向,眼中仿佛映出了母亲的笑容与家乡的炊烟。
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娘亲……”
便在同伴死死握住他手的无助注视下,那手迅速变得冰冷僵硬,他窒息而亡。
王平站在一旁,面色铁青如铁,下颌线绷得极紧。
良久,他才缓缓抬手,示意左右简单掩埋同伴遗体。
是夜,队伍在一片相对干燥的林间空地休整。
死寂中,一个年轻的士兵无意识地轻轻哼起了阿虎那首小调的开头两个音符,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惊雷般让所有人身体一僵。
那士兵自己瞬间僵住,脸上血色褪尽。
哼声戛然而止,随后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与对死亡的无形恐惧。
几个士兵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起复仇的火焰,手不自觉地死死握紧了身旁的兵器。
唯有夜风拂过树梢,如同无声的哀悼。
一种混合着悲伤、恐惧与仇恨的沉重情绪压在每个心头。
这沉重并未压垮他们,反而化作了更加坚定的步伐,继续前进。
这条路的每一里,都是用勇气和生命趟出来的。
他们悄无声息地逼近那片毒烟缭绕的区域,如同潜行的猎豹,在死亡的边缘蓄势待发。五日的煎熬没有白费,他们终于绕到了叛军最不设防的一侧——那片被雍闿视为天然屏障的毒烟装置所在地。
五日后,精疲力尽却斗志昂扬、如同从地狱归来的无当飞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围困不韦城的叛军大营侧后方——
那片毒烟装置所在的方向!
而他们此番突袭,不为屠戮,只为执行一场以烈火焚尽毒源、以仁心阻却灾厄的使命——
此时,雍闿军正因久攻不下、又自恃毒计奏效而略显松懈。
营地里的夷兵们甚至开始围着火堆饮酒作乐。
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一支军队能从那片连鬼都不敢轻易涉足的死亡禁地中穿出!
当无当飞军的士兵如同鬼魅般从树影、岩后悄然现身时,许多叛军士兵目瞪口呆。
一个醉醺醺的夷兵揉着眼睛,嘟囔着“哪来的山鬼……”。
待看清那汉军制式的衣甲和冰冷的目光时,酒意瞬间化为冷汗,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嚎,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
另一个夷兵则直接跪倒在地,朝着森林的方向连连叩头,口中念念有词,祈求山灵饶恕。
待更多人认出是汉军时,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酒杯打翻,乐器坠地,狂欢瞬间变为末日降临般的混乱。
一名叛军小校试图弹压,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却被四周崩溃的士卒撞得东倒西歪。
他的命令被淹没在无边的恐惧里。
第一波打击并非箭雨,而是细微的破空声。
几名在营地外围巡逻的哨兵和靠近毒器的“药师”应声而倒,脖颈或面门上插着细短的吹箭,伤口迅速发黑,连惨叫都未能发出。
随即,恐慌才开始蔓延——
“敌袭!”——
但警告声很快被更猛烈的攻击淹没。
王平没有片刻犹豫,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战机。
他迅速下令:
“一队弩手,瞄准那些‘药师’和护卫,自由射杀!
二队,火油箭准备,目标毒器和粮草!放!”
一声令下,数百支点燃的火油箭如同复仇的流星火雨,划破黄昏的天空,精准地落入那些正在燃烧冒烟的铜制器具和叛军堆积如山的粮草区!
与此同时,强劲的弩矢破空而去,将几个正在操作器具、穿着深色麻袍、脸上带着诡异刺青、眼神空洞而狂热的“药师”射翻在地。
刹那间,烈焰冲天而起!
毒药在烈火中发生剧烈的反应,发出刺耳噼啪爆响和令人作呕的恶臭。
有的毒器猛地炸开,溅射出大团诡异粘稠的绿色或紫色火焰,如同活物般附着在一切触碰到的物体上燃烧。
将试图靠近救火的叛军卷入其中,皮肤立刻嗤嗤作响,起泡溃烂,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在地上疯狂翻滚却无法扑灭那妖异的火焰。
粮草也被引燃,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一些“药师”在死亡前,其举动诡异而决绝:
一名身中数箭的药师,非但没有惨叫,反而用一双狂热得几乎凸出的眼睛死死盯着来袭的汉军,脸上扭曲出一个非人的狞笑。
用某种嘶哑难辨的语言尖声诅咒着,用尽最后力气将一包漆黑的粉末撒入爆燃的火焰中,引发出一阵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着的墨绿烟雾,他自身也瞬间被绿火吞没。
甚至有倒地药师流出的血液,在火光映照下竟隐隐泛着不祥的幽蓝色。
“汉军来了!是从禁地方向来的!”
城头上,近乎绝望的守军看到了这景象,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难以置信。
有人哑然失声,只能徒劳地指着后方,喃喃道:“是……是眼花了吗?是苍天开眼了吗?”
待那汉军制式的烈焰真切地灼烧起来,以及叛军后方传来的清晰喊杀声时,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然爆发——
那欢呼嘶哑、带着哭腔,却又是震耳欲聋的咆哮,士气瞬间爆棚。
吕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多日的重压在这一刻化为滚烫的、几乎灼伤脸颊的热泪奔涌而出,他失声痛哭,随即又化为咆哮的战意。
他猛地一挥陌刀,对身边那些虽然面带病容却仍紧握兵器的士卒吼道:
“是天兵!是我们的援军到了!陛下与丞相没有抛弃我们!开城门!能动的都随我杀出去!接应我们的兄弟!彻底捣毁那些毒器!”
城门洞开,以残存精锐为前锋,甚至还有一些满腔恨意、手持菜刀棍棒的百姓。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眼含血泪,哭嚎着“为我儿偿命!”,疯狂地用柴刀劈砍着已着火的毒器残骸。
跟着吕凯汹涌杀出,直扑已陷入混乱的毒烟阵地。
吕凯身先士卒,一刀将一个惊慌失措的叛军小头目劈为两半,鲜血混合着内脏溅了一地,又一脚将一个燃烧的毒器残骸踹得翻滚下坡,火焰在他坚定的目光中跳跃。
里应外合!
叛军大乱!
他们赖以逞凶的毒计被破,后营火光冲天,而汉军悍不畏死的冲杀更是让他们胆寒。
尤其是王平麾下那些身手矫健、擅长山林作战的无当飞军,如同虎入羊群,专挑军官和那些操作毒器的“药师”下手。
与此同时,就在不韦城另一侧,几支由太医署和大司农派出的、由士兵护卫的小型医农队伍,终于冒险抵达了几个与永昌郡临近、态度摇摆的夷人寨子。
起初,夷人们充满戒备,弓弩相向。
但当汉人医官不顾危险,进入一个同样被叛军毒烟波及、爆发了热毒症的寨子,用随身携带的草药耐心救治。
汤剂虽不能立刻药到病除,却明显缓解了高烧,稳住了病情。
一个濒死的夷人孩童更是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孩子的祖母,一位满脸皱纹的夷人老妪,抱着转危为安、沉沉睡去的孙子,老泪纵横。
她颤抖着将孩子的手放在汉人医官沾满草药的手上,对着周围持观望态度的族人们,用夷语激动地说着:
“汉人的箭带来死亡,汉人的药救活了我的孙儿。这孩子的心跳,现在和我的心跳在一起,也应当和给予他生命希望的人在一起。我们的刀,不该指向救我们孩子的人!”
一位一直阴沉着脸、身材魁梧的夷人战士——正是那获救孩童的父亲——闻言身体剧震。
他死死盯着孩子安睡的面容,又看向疲惫的汉人医官,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
猛地将手中的弓摔在地上,大步上前,并非走向医官,而是对着寨中头人单膝跪地,沉声道:
“阿叔!汉人救了扎戈的命!我这条命就是他们给的!我知道雍闿的人藏在南边山谷的路径,让我给汉人带路!”
之前还充满敌意的夷人战士们面面相觑,眼神从顽固的敌意逐渐变为困惑。再看到孩子安睡的面容,最终化为深深的羞愧和醒悟,缓缓垂下了手中的武器。一个之前最为敌视汉人的夷人战士,默默地走上前,将自己水囊里的清水递给正在擦汗的汉人士兵。
战场上的敌意虽一时消融,迷雾稍散,暗流却愈深。 永昌城下之战,终以叛军的惨败告终。
雍闿、孟获狼狈后撤数十里,才勉强稳住阵脚。
无当飞军与吕凯守军合兵一处,暂时解了永昌之围。
王平入城,看到的是一片疮痍,但军民眼中已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他与吕凯相见,互道辛苦,随即立刻协助整顿防务,清点战果。
此战,焚毁叛军大量粮草和所有毒烟发射器具,斩杀叛军数千人。
更关键的是,击毙或俘虏了多名境外“药师”,缴获了大量那种诡异的粉末、腰牌以及一些未曾见过的、标注着奇异符号的药物和图纸。
王平仔细查看那些符号。
当他触摸那非铁非石、触之冰寒刺骨、仿佛能吸走周遭热意的奇特金属薄刃,指尖传来的寒意竟似活物般顺臂而上,直侵心脉,让他呼吸猛地一窒。
以及那几块凝固的、散发出既似檀香又带腥气的奇异树脂时,凑近细闻,那古怪的甜腥气直冲颅顶,竟引得一阵轻微的眩晕,耳边仿佛有无数细碎模糊的耳语掠过。
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恶心感袭来,眉头紧锁。
这绝非寻常文字,更像是一种充满恶意的密语。
其中一两个扭曲的符号,竟让他莫名觉得有一丝眼熟,太阳穴阵阵鼓胀。
他努力回想,思绪猛地沉入去年先帝崩殂、新旧交替之际那纷乱如麻的文牍之中,仿佛在某份关于边境异动的密报角落见过此名目。
然其时人心惶惶,记载又语焉不详,最终便不了了之。
此刻重现,一股阴冷的不安愈发清晰地萦绕心头。
此外,在清理残骸时,军士还发现了几件奇特的物品:
那把用冷冽如冰、非铁非石的罕见金属打造的薄刃工具,以及几块凝固的、散发着既似檀香又带腥气的奇异树脂。
王平将所有这些物品再次密封,连同详细战报,派最得力的亲信带队,不惜一切代价送往成都。
战报的末尾,他沉重地写道,笔尖仿佛承载着阿虎、坠崖者以及所有逝去将士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他们的鲜血:
“……叛军虽暂退,然其根基未损。敌军所用毒物,阴狠诡谲,绝非南中本土所有,疑与境外奸商或势力关联极深,其心可诛!若不断其外来药械援助,我军虽勇,亦难免长久陷于毒患之中,请丞相、陛下速决断。”
永昌城头的烽火暂时熄灭了,但南中的迷雾似乎更浓了。
那隐藏在境外,向叛军提供这些阴毒武器和技术的黑手,究竟来自何方?
它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扰乱大汉后方吗?
王平站在城头,望向南方更深邃的群山,手中的陌刀“无当”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知道,斩断这条来自境外的毒蛇,将是平定南中的关键。
而无当飞军的獠牙,也已彻底亮出,必将撕碎一切敢于阻挡王师的宵小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