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刘禅像是想通了什么,鼻腔里挤出一声淬着冰碴的哼笑。
他目光毒火般阴鸷地扫过殿中那些永远挂着三分谄媚笑意的脸孔,每句话都像在精心布置的迷宫里兜转,必先绕三道弯,再装模作样地故作沉吟,最后才呕出一句精心打磨、毫无养分的虚言。他最厌恶、最作呕的,莫过于此。
“一片只知汲汲于眼前实利的不毛之地——”他伸手比划着,指尖如刀狠狠划过空中,仿佛要撕裂一片无形的荒芜,“永远,永远也长不出凌云的参天科技之树!”
他猛地转身死盯着窗外的夜空——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紧闭的窗户上糊着层不知名的材料,殿内的浊气与昏黄的烛火交织,让一切显得污浊而雾蒙蒙的。
可他却仿佛真的洞穿了这一切,直刺某种虚无的尽头,随即陷入更深的痛苦地摇头低语:
“外人会虚伪地客套夸你机灵……但真正的文明,其脊梁只会向那些敢于直视并追逐星空的人弯曲致敬。”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一种碾碎希望般的悲悯与刺骨的穿透力,不再像是说给任何人听。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痉挛抽搐地摩挲着案上蠢笨的竹简,那上面刻满了与这朝堂同腐同朽的迂回辞令。
一股焚心的邪火猛地窜起,他再无犹豫,狠狠地将竹简爆掼在地上!
竹片凄厉炸裂的声响刺破大殿,惊得老太监魂飞魄散地一颤,慌忙抬头。
“滚出去。”
刘禅以钢铁般的意志强压着胸腔里咆哮的怒火,声音死水般平静,却冰寒彻骨。
殿门如同墓穴封石般沉重地合上,他野兽般深吸一口气,近乎狂暴地铺开那轻便却承载着他全部野望的笺纸。
他憎恶这笨重的竹简,正如他恨不能一把火烧尽这朝堂上所有僵死的思想!
他提笔欲书,又骤然顿住。摇曳的烛光下,他仿佛亲眼目睹了轮回千年的肮脏把戏——权力那贪婪的触手与真理那纯洁之光永无休止的亵渎、扭曲与纠缠。
“科学因真理的纯粹与不妥协而伟大,却因权力的玷污与肆意而堕落……”他写下,又猛地暴怒地发狠划掉,墨迹如刀几乎透穿纸背。
他改成:“却因鼠目寸光之利益的无底线践踏而堕落!”
既然谄媚与虚伪能如瘟疫般代代相传,凭什么真理就活该被埋没?!
一阵撕裂寂静的癫狂而孤绝的笑声最终在空殿中炸开——好!好!好!那就用皇权这柄最原始、最暴戾的利剑,在这片早已习惯了弯曲脊梁的土地上,强行、霸道地栽种绝对笔直的科技之树!
他向自己内心的深渊,也向这令人作呕的千年轮回宿命,劈出了决绝的第一刀。
《限荒令》的雏形,在他沸腾着混沌与极端清醒的脑海中如野火般疯狂燃烧。不久的将来,这火焰必将烧遍整个南中……
而在此时的台登,风雪依旧自顾自地来去,冷酷得如同天道,不因任何人的挣扎或死亡而有片刻动容!
“神明赐福!”阿骨朵的高喊在风雪里扭曲地颤抖,裹挟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虔诚。
矿民们黑压压地跪伏在地,额头如同焊死般抵着冰冷的雪泥,寒意直锥入骨,却远远不及心中那能将灵魂冻结的恐惧之万一。
他们看不见的是——祭坛背后,蜀军医官正以最快速度将一包包救命的驱寒药死死塞进“神赐福袋”里。
关兴按剑而立,眼神如古井般沉郁幽深;张苞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白地紧握陌刀,眼前的疯狂景象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但他知道,这冰冷刺骨的不是梦。
蜀军将士们,正被迫借着神明的外衣,将最实在的生存希望艰难地塞给百姓。
“心诚则灵!”张嶷那低沉如冰山互撞的声音悍然劈开风雪,带着钢铁般不容置疑的绝对力量,“寒冰之神庇佑,愿今冬止歇死人。”
矿民们如癫似狂地叩首,口中呜咽着念着神名,每一次叩首都迸发着撕心裂肺的求生渴望。
他们不知道,前三日张嶷亲率将士在鬼哭般的寒风中昼夜不停凿穿坚如铁石的冻土,暗埋石渠,将地底涌出的滚烫汤泉水引至各营草棚之下。
冻死的四百五十余人,皆是不知内情、也无力受益的最底层矿民营众。
阿图蜷缩在人群末尾,手指冻得发黑。他死死盯住张苞那柄插在雪地里的陌刀,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如血般格外刺眼——那是昨日从一具冻毙矿工身上扯下的。
那刀,代表着一种他无法理解却如烙印般焚心蚀骨般渴望的、真实的力量。
“神……真的存在吗?”他声音微弱得刚出口就被风雪撕得粉碎。
老矿工阿六浑浊的眼珠咧了咧嘴,露出仅剩的三颗黄牙,偷偷用力搓了搓袖中那枚比命还重的药丸。他参与了凿渠,窥见了一丝真相。
“有?呵,当然有!”他答非所问,沉吟片刻,诡秘地压低了声音,“……说不定,也是人在救。
但他们得让咱们‘信’点什么,才压得住这群已经半只脚踩进鬼门关、快要疯了的人。”
他瞥了眼那狂乱的人群和火堆上即将被献祭的尸体,“你不该信这个,想活命,想办法,去矿兵营。”
突然,几个因恐惧和嫉妒而彻底癫狂的矿民嘶吼着要冲进火堆“以身追随神明”!人群顿时炸开骇人的骚动,如同堤坝崩裂前兆。
张嶷眼神骤然一厉,冰封般的脸上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陌刀队!”他声音凛冽过九幽寒风,“立斩!”
刀光如闪电般闪过,热血喷溅在雪地上,哧啦一声瞬间冷凝成狰狞的黑色冰坨。
骚动如同被掐住喉咙般戛然而止,只剩下风雪呼啸的死寂笼罩。
张嶷不慌不忙,声音稳稳压过风雪,字字如铁钉砸入棺木:“神明旨意:拒收此等秽乱之徒!”
阿骨朵立刻歇斯底里地将这血腥神谕传扬开去,再无人敢有分毫妄动。
那几具尸体被迅速像拖死狗一样拖走,扔进了万人坑,成了“神厌鬼弃、永世不得轮回的怨鬼”。
张嶷默然凝视着手中滴滴答答染血的陌刀,又瞥了眼神像下依旧如痴傻般虔诚麻木的人群。
他喉结滚动,喃喃自语:“或许,力量的本质,就是如此……”
至于这力量该不该披上神衣?他已无暇去想。
他只知道自己用最直接最暴烈的力量,瞬间扼杀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混乱。而人心?从来经不起哪怕一瞬的揣测。
或许就在下一刻,这借来的神威就会烟消云散,这些人就会反噬其身……
远处,关兴死死盯着祭坛,嘴角最终牵起一抹嚼碎了所有温情与幻想后的冰冷而疲惫的弧度。
皇帝与丞相是对的。他心中一片被冰雪覆盖般的了然,却也一片荒芜的冰凉。
先让他们活着,敬畏着、甚至恐惧着活下来。然后,才配谈那遥不可及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