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刻不停,愈下愈烈。
仿佛要将南中土地上的一切污秽与虔信尽数掩埋。
台登铁矿深处,矿奴们破碎的夷语与僰语混杂在风雪的呼号中。
如同鬼魅的祷祝,一声接一声。
既零落,又带着令人不安的虔诚。
向他们所敬畏的神明呼喊。
阿图在这片混乱的祷告声中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的手指颤抖着,终于触到了那柄威风凛凛、寒光凛冽的陌刀。
冰冷的触感如毒蛇般瞬间窜入心脏。
他惊叫一声,猛地将手缩回。
张嶷眼神复杂地扫过这些如同蝼蚁般的矿奴。
他们的身影在风雪中模糊难辨,却让他猛地想起自己十五岁初入行伍之时。
那份对前途的迷惘、对鲜血的恐惧,与眼前这些夷人何异?
一种同病相怜的苦涩悄然漫上心头。
随即,他又想起阿骨朵那份沉重的呈报。
阿图的六叔后来偷偷告诉阿图,他们族长至死紧紧攥在手里的,竟是一枚大汉铸造的“直百钱”!
这一枚钱币,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张嶷混乱的思绪。
他感觉到一张巨大、无形却错综复杂的网,正严密笼罩在南中的上空。
汉家的、夷人的、鬼神的、利益的,各方势力在此纠缠搏杀。
“将军,南中多数地方,仍在刀耕火种……”
阿骨朵当日低声下气的禀报言犹在耳。
这个夷人所讲述的南中诸事,远比他这半个外人了解得更透彻,更血淋淋。
擢升他,看似一步险棋,却也可能是一着妙手。
张嶷望着不远处的阿骨朵,越看,越像是看见当年那个为了生存、为了出人头地,不得不将部分尊严典当掉的自己。
“不如顺势而为,造神立信!”
关兴的话恰在此时如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猛地将他惊醒。
“既要造神,又要施恩。”
关兴继续说着,目光投向风雪弥漫的矿场深处,显得深邃无比。
“陛下曾言,改变一个人的信仰比征服他的土地更难十倍。故而,有时暂时的妥协,并非软弱,而是策略。”
张嶷眼神骤然一凛,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摩挲着冰凉的刀柄,硌得生疼。
关兴的话让他瞬间想起了矿奴们那近乎癫狂的祈祷声。
是啊,单纯的镇压,只会换来更猛烈、更隐蔽的反噬,适得其反。
除非,是将他们全部杀尽……
雪更大了。
天穹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即将压下来的铅板,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矿场中央,那座新铸的“寒冰神尊”巍然矗立在祭坛之上。
左脸慈悲,悲悯众生。
右脸狰狞,择人而噬。
通体青黑,唯有双眼嵌着两枚冷硬的青玉。
在昏天暗地中泛着幽咽冰冷的死光,漠然凝视它的信徒。
这是矿奴们不眠不休、耗尽心血赶制出的神像。
没有蜀军监督,没有外人干预。
他们甘愿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这种自愿的、狂热的奉献,比任何强迫都更令人心悸。
短短三日,因在彻骨风雪中露天建造神像,竟活活冻死了四百五十余人。
死伤之众远超平日数十倍。
若在往常,一日至多折损二三十人。
但这三日,他们如同中了邪,执意要在窝棚外作业。
仿佛风雪是对神明的考验……
最骇人听闻的是,他们将冻毙者的尸身如同垒砌柴薪般,整齐码放在神像基座四周。
任温热的鲜血渗入祭坛的石缝,充作献给神明的最高祭品。
那一刻,他们眼中燃烧的狂热与虔诚,几乎要灼伤旁观者的眼睛。
令人毛骨悚然,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不禁背脊发凉。
张嶷面无表情,亲自上前,点燃了祭坛前堆积的硫磺。
轰!
青蓝色的火焰猛地蹿起三丈高,诡异妖艳。
将矿奴们苍白中透着不正常潮红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如同百鬼夜行。
在焚尸的烈焰与刺鼻气味中,沉重的铜鼓声震天响起。
那鼓声来自南中深处,穿透重重风雪,沉闷而执拗地传来。
仿佛带着某种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要一路震碎成都那朱红的宫墙。
成都皇宫内,那遥远的、无形的鼓声似乎也在梁柱间引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共振。
加急文书被火速呈至御前。
刘禅只瞥了一眼,便嗤笑着将那卷沾染着南中寒气与血腥气的帛书掷于案上。
“造神?”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讥诮,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光芒流转。
他挥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向偏殿。
殿内,他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昏黄的油灯,跪坐在先帝的神位前。
微弱的灯火非但未能照亮昏暗,反倒衬得四周阴影幢幢。
仿佛有无数秘密在黑暗中蠕动。
他抓起案上的酒卮,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将其中酒液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无名的邪火。
那遥远的铜鼓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聪明与愚蠢,崇高与卑劣,何时分得清过?
他想起文书上的内容:冻毙的四百余矿奴,尸身被垒作祭品……
这哪是造神,分明是一场浩大的、自我献祭的迷信心魄!
其狂热程度,与他所知的那些极端之事何异?
无非是换了个时空,换了批演员,上演着同样的悲剧。
一种熟悉的、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的目光扫过案上那卷冰冷的史书,又看向先帝的牌位。
历史?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青史丹书,不过是胜利者账簿上的几行墨迹!
那南中冻死的数百条人命,连个墨点都算不上。
他们的痛苦与呐喊,永远被风雪掩埋。
倒是我那“父皇”的的卢马,关二叔的赤兔,个个青史留名,受后人凭吊。
苍生刍狗,名马垂史。
这史笔,何曾公平过?
想到此处,一种巨大的撕裂感让他几乎失控。
他用力摩挲着冰冷的酒卮,那坚实的触感才勉强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灯火猛地一跳,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所以,根源到底在哪儿?”
他对着摇曳的灯火,发出了无人能回答的诘问。
是愚昧?是贪婪?还是这吃人的世道?
殿外风雪呜咽,如同万千魂灵的低语。
他想起阿骨朵的呈报,想起那枚至死紧握的“直百钱”。
哪有什么神明?
不过是弱肉强食的借口,披上了一层神性的外衣,竟能让人疯狂至此。
世人总爱崇拜死去的英雄,却畏惧活着的人。
他莫名想起前世听闻的种种,那些被精心编织的叙事,那些被奉若神明的符号。
与眼前这尊用血肉铸就的“寒冰神尊”何其相似。
这何尝不是一种骨子里的匮乏与自卑,需要不断窃取或制造幻象来填补?
所以,历史到底是谁的历史?
刘禅发出冰冷的笑声。
历史不过是金銮殿御案上的记账簿。
底下那九成九的活人,连个墨点都沾不上!
倒是那些贵人豢养的畜生,个个青史留名。
潮流即真理?多数即正确?
他嗤笑一声,笑声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历史啊,就是个专打每个时代那些‘不容置疑’之脸的泼皮无赖!
他咽下口中残余的酒液,喉头艰难地滚动着。
他死死盯着神位上先帝的牌位,声音低沉而扭曲。
大部分人活这一世,不过是在‘这也不敢、那也不敢’里,被自己那点可怜的胆量活活困死的。
还美其名曰‘求个安稳’!
刘禅不怕有鬼,他嗤之以鼻。
如果真有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应该高兴才是。
那至少意味着另一种形式的、更直接的永生!
灯火忽明忽暗,已至油尽灯枯之境。
刘禅的思绪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跃。
他用力揉着太阳穴,这种思维的剧烈割裂感总是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如此强烈。
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的痼疾……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坏的坏得流脓,彻底烂到根子里。
老实的老实得窝囊,彻底跪到泥土里。
就像两个极端,永远无法调和,互相鄙视又互相依存。
但随即他又陷入更深的困惑。
可这真是全部的真相吗?
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为何同一个人,前一刻还能卑躬屈膝、点头哈腰。
恨不得舔净你靴上的灰尘。
下一刻就能昂首挺胸、趾高气扬。
那腰杆挺得,简直比这宫殿最粗的梁柱还要笔直!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根源到底在哪儿?
刘禅对着那终于熄灭的最后一缕青烟,发出了无人能回答的诘问。
殿内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殿外永恒的风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