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静钻进耳朵里，条件反射似的，我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拇指直接掐上了中指指节——这是“定心印”，专门破障眼法的起手式。
指尖刚一用力，我自个儿先乐了。
陈丰啊陈丰，你刚才还跟个世外高人似的说什么“风过无痕”，怎么一声破床响就把你吓回了302号房的那只惊弓之鸟？
要是连这点陈年旧响都得靠法术去扛，那我这地仙也别修了，回去接着当精神病得了。
我松开手指，任由那股子湿漉漉的白雾顺着袖口往里灌，把那身刚干爽的麻衣又给浸了个透心凉。
凉点好，醒脑。
就在我松劲儿的当口，身后那听语园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极细微的“噼啪”声。
不是柴火爆裂，倒像是那种老粗布遇火即燃的动静。
即使隔着这漫天大雾，我也能感觉到那盏留在磨盘上的第九盏灯变了。
那火苗子原本是温吞吞的青色，这会儿突然蹿起一股子幽蓝，冷得刺骨。
紧接着，一股子奇怪的焦糊味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是守灯媳照空身上的味道。
我闭着眼都能猜到那独眼女人在干什么。
她八成是撕了自个儿的裙角，在那儿玩“灯下黑”的把戏。
我这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在给我清理尾巴——那安宁病院地下三层的通风管道，跟这野人山的龙脉七寸是对着冲的。
她这是在用那盏灯，把这条因果线给冻住。
“多此一举。”我嘴上嘀咕了一句，脚下却没停。
可这雾里的东西，显然不想让我走得这么痛快。
前面那白茫茫的一片里，突然多了点别的动静。
“咕噜……咕噜……”
是轮子碾过水门汀地面的声音。
这声音我熟得想吐，每天早上六点，那个姓王的护工就是推着这么个破药车，把那一杯杯红红绿绿的药片送到我们嘴边。
伴着车轮声的，还有个哼哼唧唧的调子。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声音软糯，带着点没睡醒的鼻音。
我步子一顿，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雾气涌动，一只小手从白瘴里探了出来。
那是六七岁小孩的手，指甲盖修剪得圆圆润润，只是在无名指的位置，空荡荡的，只有个狰狞的平滑切口。
当年那群黑帮杂碎嫌小雨手上的银戒指不好撸下来，直接动了刀。
那只手就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晃悠，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索抱。
我站在原地，盯着那处残缺看了足足三秒。
要是换了刚进病院那会儿，我这会儿估计已经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把头磕出血来了。
但我现在只是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在那只“小手”上轻轻握了一下。
入手湿滑，冰冷，带着一股子泥腥味，表皮粗糙得像是老鳄鱼的皮。
那是一截从烂泥里翘出来的老树根。
所谓的药车声，是风吹过空心树干的回响；所谓的童谣，是两片叶子摩擦出来的哨音。
“高明。”
我拍了拍那截树根，像是拍了拍一个老朋友的肩膀，“拿我的记忆做饵，想看看我这心里头还有没有那个想当‘救世主’的烂疮？您这山里的面试题，挺刁钻啊。”
这山灵是在试我。
它不信我真的放下了，它觉得我还是那个背着全家血仇、觉得全世界都欠我一个公道的陈丰。
我站起身，刚想接着走，后背上的寒毛突然炸了起来。
听语园那边，出事了。
那股子原本只是冷冽的灯火气息，突然暴涨，里面夹杂了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
透过这层层叠叠的雾障，我仿佛看见那个独眼女人割开了指尖。
那原本该是我背的债。
这些年在安宁病院消失的那些“病友”，一个个都没死透，魂印都被那地下三层的大阵锁着。
我要走地仙路，这笔烂账就得算清楚。
照空这是要把那些看不见的丝线，全往她自己手腕子上缠！
“鞋婆说，债要还，但不必你扛。”
那沙哑的声音顺着风送进我耳朵里，明明隔着老远，却像是贴着我后脑勺说的。
紧接着，我又听见了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那是纸做的翅膀。
阿竹那丫头也没闲着，她在撒纸蛾子。
那成百上千只纸蛾子正前赴后继地往火里扑，是在给照空护法，想帮她分担那股子反噬。
这俩傻娘们。
我陈丰从疯人院走出来，是为了求活，不是为了让别人替我去死。
要是连这点因果都得靠女人拿命去填，我这地仙修成了也是个软脚虾。
“回去！”
我猛地回过头，对着来时的方向暴喝一声。
这声音里没带什么法力，纯粹是嗓子眼里吼出来的火气。
与此同时，我两只袖管像是被鼓风机吹了一样，猛地鼓胀起来。
我没用什么高深的道法，就是单纯地调动了刚才吸进肺里的那口山林野气，对着那道因为照空做法而裂开一道缝隙的雾障，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轰！”
周围那死气沉沉的白雾像是被激怒的野兽，瞬间咆哮着合拢，在那道缝隙还没彻底敞开之前，硬生生地把它给撞上了。
所有的声音——药车声、童谣声、照空的念咒声、阿竹的呼喊声，都在这一瞬间被隔绝在了这堵厚实的雾墙之外。
世界清净了。
这回是真剩下我一个人了。
四周黑得像是扣在墨水缸底，刚才还能看见的树根、泥地全都消失不见，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我站在原地喘了口粗气，慢慢平复着胸腔里的起伏。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鼻翼微动。
一股熟悉的味道，极其突兀地钻了进来。
那是松子的油脂味，还混着点……口水味？
这味道我太熟了，这是老皮临死前那一晚，躲在我床底下偷偷嗑松子留下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