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风往袖口里一灌,我这身麻衣没像我想象中那样鼓成个大气球,反而像是被熨斗给熨过似的,服服帖帖地吸在身上。
这衣服邪门,没扣子也没拉链,全靠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机在那儿自己“咬合”。
昨晚被树枝挂出的那点小口子,这会儿正有几滴晨露在上面打转。
露水没往下滴,反而被那布料给吃了进去,肉眼可见地抽出几根细丝,把裂缝给缝上了。
这就跟人体血小板堵伤口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这衣服是用露水当针线。
我摊开手掌,刚才那滴给我放“电影”的大露珠已经干透了,连水印子都没留。
但鼻尖底下,却莫名其妙多了一缕味儿。
凉丝丝的,有点冲,还有点甜。
是野薄荷。
这味儿我熟。
小时候小雨那丫头嘴馋,没钱买口香糖,就去河边掐这种野草嚼,回来还不敢让老妈闻见,就把剩下的塞我裤兜里毁灭证据。
那股子混着泥土腥气和植物辛辣的味道,能在我兜里腌上好几天。
原来刚才那场无声电影,还带4d特效的。
坡底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到了坡脚就停了。
我不回头也知道是阿竹。
这丫头眼神好,隔着百十来米,一眼就看见了我袖口上那个不起眼的黑线团。
那是老皮临死前用尾巴尖蘸着松脂,在我那本旧病历背面画的鬼画符,说是它的族徽。
我没想到阿竹那双巧手,竟然用山里的蚕丝把它绣进了这件麻衣的经纬里。
这下好了,我彻底成了这山里的编制人员。
“哥……”
她没喊出来,但我听见她蹲下身子,捡起一片刚才被我踩过的落叶。
叶子背面,几只金色的小蚂蚁正排兵布阵,凑成了一行比芝麻还小的字。
也就是我现在视力好,再加上能听见那帮蚂蚁在喊号子,不然谁能发现这微雕文学。
“衣成时,人非人。”
那领头的兵蚁喊得嗓子都劈了:“那是野人山的古话!脱了这层皮,以后就是真东西了!都给我排整齐点,这是给那疯子看的欢送词!”
我扯了扯嘴角,没搭理这帮虫子的“高帽子”。
左手手腕上一阵发热,我下意识地摸了一把。
刚才那根用来当灯芯的病号服布条已经烧没了,那地方空荡荡的,连个勒痕都没留下。
但我脑子里突然闪过昨晚那只麻雀。
它嘴里衔走的青石渣子里,是不是混着点别的东西?
比如一颗被打碎的玻璃弹珠?
当年搬家的时候,小雨在院墙角埋过这么一颗,说是长大了能挖出宝藏。
昨晚那老槐树吞石碑的时候,怕是把那地底下的老黄历都给翻了一遍。
原来那个踩水坑的声音不是幻听,也不是什么雨靴。
那是那颗玻璃弹珠被麻雀带上天,在云层里最后撞了一下。
那是小雨在跟我说:哥,你走你的,家里东西我都收好了。
我没回头,只是把手揣回袖兜里,指尖在那粗糙的麻布上蹭了蹭,算是给这最后的念想打了个收条。
脚脖子突然一紧。
阿竹那丫头,在坡底下倒了什么东西。
那是芥菜籽。
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植物界的敢死队,沾土就活,见风就长。
几根嫩得能掐出水的绿茎跟长了眼似的,顺着地面窜上来,正好缠在我那双解放鞋的鞋带上,轻轻拽了一下。
不疼,也没使劲,就像是有个小孩不想让你走,扯了一下你的衣角,然后又怯生生地看着你。
这是听语园的“留客礼”。
我要是这时候抬脚把它崩断,那就是缘分尽了,以后两不相欠;我要是站着不动,那是走不了。
我垂着眼皮,看着那根细细的绿线在我脚踝上绕了一圈。
没崩断它,也没停下。
我只是把脚尖微微往下压了压,把重心交给了那片土地。
那根嫩茎像是感觉到了我的那股子“定”劲儿,或者是听懂了我没说出口的话,它那卷曲的须子颤了两下,悄无声息地松开了。
“走吧。”
不是我说的,是那根芥菜说的。
远处那声虎啸又来了,这回比刚才更近,像是在催场。
林子里的鸟炸了窝,扑棱棱飞起一片,但奇怪的是,它们没敢在天上盘旋,而是一个个跟那轰炸机投弹似的,直线往下扎,全都钻进了灌木丛里装死。
我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那深谷的隘口走。
麻衣的后摆扫过路边的一丛蒲公英。
按理说这玩意儿最不经碰,风一吹就散伙。
可今儿个邪了门了,那白绒绒的种子非但没散,反而一个个像是带了磁铁,聚拢在一起,在我身后悬成了一张看不懂的图,一闪一闪的,跟倒映在地上的星空似的。
就在我前脚刚迈过那道看不见的分界线时,耳朵里突然钻进来一阵让人头皮发麻的动静。
那是地底下传来的。
“快跑!快跑!那疯子进去了!”
“别说话!钻深点!那个禁制……那个吃人的老规矩要醒了!”
刚才还在菜地里跟我那儿八卦的红蚯蚓,这会儿跟疯了似的,那叫声尖利得像是在刮玻璃。
紧接着,我就感觉脚底下的土地轻微震颤了一下。
整片坡地上的蚯蚓,就像是接到了防空警报,齐刷刷地往地底下钻,那种千万条软体动物摩擦泥土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
它们一口气钻下去得有三丈深,恨不得把自己给埋进地心。
至于吗?
我好歹也是个刚拿到“编制”的地仙预备役,虽然是从精神病院出来的,但也不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吧?
但我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前面的路,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那种白不是水汽的白,而是那种刷墙的大白浆子,死气沉沉地堵在谷口。
我没犹豫,一脚踩了进去。
就在鞋底板落地的瞬间,那地方明明应该是铺满枯枝烂叶的软泥地,可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吱——呀——”
这声音我太熟了。
这是安宁精神病院302病房那张生锈的铁床,半夜翻身时发出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