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彻骨髓的冷意,并非来自于阴冷的宗正寺牢房石壁,也非来自于身上单薄的囚衣,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的绝望。
阿依娜蜷缩在铺着些许干草的硬板床上,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空气里混杂着霉味、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唯一的光源是走廊墙壁上摇曳的火把,将铁栏杆扭曲的影子投射进来,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从天宸殿上备受(尽管是虚假的)关注的异国公主,沦为了阶下囚。罪名是里通外国,意图毒害皇帝,颠覆大晟。
「……那所谓的楼兰秘药‘醉梦散’,证据确凿,是从你妆奁最底层的夹缝中搜出。」审讯官冰冷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人证物证俱在,公主,哦不,罪女阿依娜,你还有何话可说?」
她能说什么?说她根本不知道什么“醉梦散”?说她那点可怜的中原官话连听懂完整的指控都勉强?说这一切分明是精心策划的栽赃陷害?
她说了,用她最惯常的、磕磕绊绊的官话,配上茫然无措的眼神,极力否认。
换来的只是审讯官讥诮的冷笑和更深的怀疑。「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陛下有旨,严加看管,待查明同党,一并论处!」
同党?他们还想把谁拖下水?楼兰吗?
一想到母国可能因自己而遭受灭顶之灾,阿依娜就恐惧得浑身发抖。她抱紧双臂,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试图用疼痛来压制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慌。
【系统!系统!你还在吗?】她在内心疯狂呼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
冰冷的机械音终于响起,却带着一种让阿依娜心沉的平静。
【滴——检测到宿主生存环境急剧恶化,危机等级:极高。正在分析事件‘醉梦散陷害案’……】
【分析结果:毒药成分为西域乌羽草混合中原断肠籽,确系命名为‘醉梦散’。来源:经由兵部尚书赵擎府中死士,通过御膳房采买太监王贵的内侄女,于三日前秘密放置于宿主妆奁夹层。人证:宫女翠儿(已被赵擎控制家人,做伪证指认目睹宿主与楼兰密使交接)、太监小顺子(声称听到宿主梦呓提及‘醉梦’一词)。最终目标:坐实宿主死罪,牵连楼兰,为赵擎推动对楼兰用兵制造借口。幕后主使:赵擎。协同执行:林贵妃(提供宫内便利,分散注意力)。】
一连串清晰无比的信息涌入阿依娜脑海,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得她头晕眼花,却又在瞬间照亮了所有阴谋的迷雾。
赵擎!林贵妃!果然是他们!为了扳倒她,甚至不惜伪造毒害皇帝的罪名!这是要将她,将楼兰,彻底置于死地!
【他们……他们好狠毒!】阿依娜气得浑身发颤,【证据呢?系统,有没有他们栽赃的证据?我现在被关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滴——关键证据提示:1、御膳房采买太监王贵的内侄女,右手手背有红色胎记,曾于三日前酉时三刻出现在棠梨宫附近,与赵府死士交接的银钱为官铸,但底部有细微凿痕(标记)。王贵因欠赌债被赵擎掌控。2、伪证人宫女翠儿的弟弟目前被藏在西城‘福来’赌坊后巷第三间民居地窖。3、‘醉梦散’的包装油纸材质特殊,为‘赵氏纸坊’特供,仅供应赵擎核心势力及部分宫内特殊渠道(如林贵妃宫中)。剩余油纸应仍在赵府死士或王贵内侄女处,未完全销毁。】
信息无比详尽,可阿依娜却感到一阵无力。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她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根本无法将这些信息传递出去。谁会相信一个“异族细作”的话?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一阵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自走廊尽头由远及近。
阿依娜猛地抬头,心脏骤然缩紧。
铁门外的火把光芒晃动,映照出一个挺拔冷峻的身影。明黄色的衣角,金线绣制的龙纹——是萧衍!
他亲自来了?
阿依娜的心跳得更快了,是希望,还是更深的恐惧?他是来宣判她的死刑的吗?
狱卒慌忙打开牢门,躬身退到一旁。
萧衍走了进来,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床板上的她。他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看透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牢房内空气凝滞,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陛下……」阿依娜挣扎着下床,想要依照规矩行礼,却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双腿发软,险些跌倒。
萧衍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只是那样冷冷地注视着她。那目光比这牢房的寒气更甚,让阿依娜如坠冰窟。
【完了……他肯定相信了……他一定是来杀我的……】无尽的恐慌攫住了她,【楼兰完了……父王……母后……我对不起你们……】
就在这时,萧衍终于开口了,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平直得可怕:「阿依娜,毒害朕,勾结楼兰,你可知罪?」
阿依娜猛地抬头,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不是伪装,而是真正的恐惧与委屈。她用尽全身力气摇头,笨拙地组织着语言:「没……没有……阿依娜……不敢……不是……不是我……」
「证据确凿。」萧衍打断她,语气依旧冰冷,「你的宫女指认你,毒药从你妆奁搜出。你让朕,如何信你?」
【证据?那些都是假的!是赵擎做的!那个宫女翠儿被威胁了!她弟弟被关在西城福来赌坊后巷第三间屋子的地窖里!还有那个送药的王贵内侄女,右手有红色胎记!用的钱底部有凿痕!包药的纸是赵氏纸坊的特供纸!他们没处理干净!】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欲之下,阿依娜的心声如同沸腾的开水,在她脑海里疯狂涌动咆哮,几乎要冲破禁锢,「你查啊!你去查啊!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只看着那些假证据!」
她不敢将这些话喊出来,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任由泪水无声滑落,用那双浸满了泪水、充满了惊惧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异域眼眸,望着眼前掌控她生死的帝王。
然而,她并没有注意到,在她内心疯狂呐喊的那一刻,萧衍负在身后的手,指节骤然捏紧,手背上青筋微凸。
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瞬,目光依旧锁在阿依娜那张梨花带雨、写满惊惶的脸上,但眼底深处,却翻涌起滔天巨浪!
西城……福来赌坊后巷……第三间民居……地窖……
右手红色胎记……银钱底部凿痕……
赵氏纸坊特供油纸……
一个个清晰无比的线索,透过那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惧的心声,精准无比地传入他的耳中!与他之前收到的、那些看似铁证如山却总觉有哪里不对劲的证据,形成了截然不同的指向!
果然……果然如此!
尽管早已有所猜测,但真正听到她心声提供的如此具体破局的关键信息,萧衍的心依旧被剧烈震动。不是为她那点拙劣的表演,而是为这匪夷所思的“心声”再次展现出的、颠覆性的力量!
他维持着表面的极度平静,甚至眼神比刚才更加冷厉了几分。
「看来,你是不肯招认了。」萧衍的声音愈发寒冷,「莫非还在指望你的同党来救你?或是指望你那远在楼兰的父王?」
「没有……没有同党……」阿依娜拼命摇头,泪水飞溅,「陛下……信我……真的……不是我……」
【为什么还不信!我说的都是真的啊!那些证据你去查就能知道是假的了!赵擎!是赵擎要害我!还有林贵妃!他们是一伙的!你去找啊!去找那个有胎记的女人!去找赌坊地窖!去找那种特供纸!】她的内心几乎在泣血哀鸣,强烈的情绪冲击让她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欲坠。
萧衍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冰冷的威压,似乎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难以捕捉的深意。
他忽然转过身,不再看她,对着门口的侍卫冷声下令:「加派人手,严加看守!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是!」侍卫凛然应声。
命令听似毫无转圜余地,阿依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完了……彻底完了……】
萧衍大步离开牢房,没有再回头。沉重的铁门再次哐当一声关上,锁死,彻底隔绝了内外。
直到走出宗正寺,坐上御辇,帘幕垂落,隔绝了所有视线,萧衍脸上那层冰冷的寒霜才瞬间消融,转化为极度深沉的肃杀和一丝隐晦的激动。
「沈巍。」他低声唤道。
心腹侍卫统领沈巍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辇旁:「陛下。」
萧衍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立刻派绝对可靠之人,分三路行动。一路去西城‘福来’赌坊后巷,第三间民居,搜查地窖,找一个被囚禁的少年,应是宫女翠儿的弟弟,秘密控制起来,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第二路,秘密监控御膳房采买太监王贵,查他一个右手手背有红色胎记的内侄女,三日前酉时三刻的行踪,以及她手中是否有底部带细微凿痕的官银。发现后,立即擒获,分开秘密关押。」
「第三路,查‘赵氏纸坊’特供宫内及赵擎府上的特种油纸,尤其是近期使用去向,给朕暗中核对!特别是处理废弃物品的相关人等,一个不漏地给朕暗中排查!」
每说一句,沈巍的眼神就锐利一分,他毫不迟疑地抱拳:「遵旨!」
「记住,」萧衍的目光透过帘幕,望向阴沉的宫墙,「要快,要绝对隐秘。若有丝毫泄露,提头来见。」
「是!」沈巍身影一闪,迅速消失在阴影之中。
御辇缓缓起驾,朝着乾清宫而去。
萧衍靠在软垫上,闭上双眼,指尖轻轻敲打着扶手。脑海中回荡着的,却是方才牢房里,阿依娜那充满恐惧、委屈却又精准无比的心声。
「赵擎……林贵妃……」他薄唇微启,吐出这两个名字,带着冰冷的杀意,「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在铁证之下,这些跳梁小丑,还如何狡辩!
而那个看似柔弱无助、却总能带来“意外惊喜”的和亲公主……
萧衍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极复杂的微光。
她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牢房之内,阿依娜并不知道外界即将因她绝望下的心声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之中,泪水仿佛流不尽一般。
系统提供的线索如同黑暗中一闪而过的星光,虽然清晰,却遥不可及。她不知道那位冷酷的帝王是否会去查证,甚至不确定他是否听懂了她那蹩脚的辩解。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再次传来脚步声,似乎比之前更多,更杂乱。
阿依娜惊恐地抬头望去,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是来提审她的?还是……直接来送她上路的?
火光照耀下,来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的狱卒或太监,而是一位面生的侍卫,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宫女。
那侍卫在牢门前站定,语气出乎意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公主殿下。」
阿依娜愣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侍卫继续道:「陛下有旨,宗正寺阴冷,不宜久居。特命卑职等护送殿下移居永巷芷兰轩暂歇。」
永巷?那虽是冷宫所在,但芷兰轩却是其中一所独立僻静的小院,远比这阴森恐怖的牢房要好上千百倍!
这……这是什么意思?
阿依娜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移居?不是杀头?不是用刑?陛下他……他难道……相信我了?还是……另有打算?】
巨大的转折来得太快,让她根本无法反应。她呆呆地任由侍卫打开牢门,那两个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虚软的她。
走出牢房的那一刻,走廊墙壁上火把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疼。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间阴冷的囚室,仿佛做了一场可怕至极的噩梦。
然而,手腕上被镣铐摩擦出的红痕,以及身上残留的寒意,又在清晰地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真的从鬼门关前……被拉回来了?
是谁拉了她一把?
是那个男人吗?
阿依娜的心中被无尽的疑问和后怕填满,任由宫女搀扶着,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但似乎暂时安全的“芷兰轩”。
她不知道,一场针对朝中巨鳄的雷霆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而她,这场风暴最初的中心,已然投下了一颗决定性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