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的夜，比李家集沉得多。街上没了行人，只几家铺子还亮着灯，光晕黄黄地洒在青石板上，被夜雾洇开。
陈渡推开自家院门，吱呀一声，在静夜里格外响。寡居的婆婆从隔壁探出头，见是他，松了口气，小声说：“阿青睡了，晚上吃了半碗粥。”
陈渡点头，道了谢。婆婆缩回头，关紧了门。
院子里，阿青果然在草铺上睡熟了，呼吸均匀。陈渡在井边打水，仔细净了手，又用艾草熏了周身，这才觉得从李家集带回来的那股子阴晦气淡了些。
他坐在门槛上，没点灯。月光清冷冷的，照得院子里一片惨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桃木楔，脑子里是那水下闪过的人形黑影，还有月光下河面那个一晃而过的光头。
疯和尚的话在他耳边响——“一条钻进了人皮囊里，顺着这运河四处作恶的‘鱼’”。
这东西，跟了他一路。
他起身，从墙角一个旧木箱底翻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本纸张发黄、边角卷起的旧书，还有他父亲留下的一些笔记。他就着月光，翻找起来。父亲的字迹潦草，多是关于如何处理各种横死、水厄的记载，偶尔夹杂着一些零碎的听闻。
“……运河古称‘邗沟’，吴王夫差所凿，沟通江淮，亦连通幽冥……”
“……水至阴，易聚怨，百年不散则成形……”
“……偶有异物，借水脉而行，喜食生人精气，状若水蛭，然无形质，唯惧至阳雷火，或可凭血脉传承之镇物克制……”
记载很模糊，多是口耳相传的东西。关于“阴蛭”，只有这么只言片语。父亲似乎也未曾亲眼见过。
“血脉传承之镇物……”陈渡喃喃自语，目光落在自己那几根看似普通的桃木楔上。这是祖传的，据说用的雷击木心，至阳。以前只觉得是安魂镇煞的器具，如今看来，或许另有渊源。
正思索间，院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门口的小石子。
陈渡瞬间合上书，无声无息地贴到门后，屏住了呼吸。
门外没有脚步声，只有一种极细微的、湿漉漉的摩擦声，顺着门板往下滑，还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河水特有的腥气。
不是人。
陈渡握紧了桃木楔，另一只手悄悄从门边摸起一根顶门用的粗木棍。
那摩擦声在门口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嗅探。过了一会儿，声音开始移动，沿着院墙，向后院的方向去了。
陈渡轻轻拉开一条门缝，侧身闪了出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矮小的、水淋淋的黑影，正手脚并用地爬过院墙与邻居房屋之间的窄巷，动作有些僵硬，但速度不慢，径直往后院那口井的方向去了。
看那背影，像个半大的孩子，浑身湿透，光着脚。
陈渡心头一凛。这东西，找上他家了？是因为他身上的气息，还是因为别的？
他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巷子窄而暗，那黑影爬到后院，在井边停了下来，背对着陈渡，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是身上不断往下滴着水，在井台的石板上洇开一小滩深色。
陈渡停在巷口阴影里，没有贸然上前。他闻到那股河底陈泥的腥甜味，在这里变得浓郁起来。
那“孩子”忽然动了，它伸出苍白浮肿的手，扒住井沿，似乎想往里爬。
就在这时，后院靠近巷子的那扇小窗里，突然亮起了灯。是阿青醒了？还是被动静惊动了？
灯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地照在井台边。
那“孩子”猛地回过头。
陈渡看清了它的脸。那是一张完全泡胀了的脸，五官模糊，皮肤呈现出一种死鱼的灰白色。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颗浑浊发白的球体，直勾勾地“望”着灯光的方向。它的嘴角，却挂着一丝极其诡异的、僵硬的微笑。
它似乎被灯光吸引，放弃了井，转身，手脚并用地朝着那扇亮灯的窗户爬去，湿漉漉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水迹。
不能让它靠近阿青！
陈渡不再隐藏，一个箭步从阴影中冲出，手中的粗木棍带着风声，横扫向那东西的腰腹。
“砰！”
木棍结结实实地打中了，触感却异常沉闷，不像打在肉体上，倒像是打在了一团浸透了水的烂棉絮上。那东西只是晃了一下，动作丝毫未停，反而被激怒了，发出一声嘶哑难听的、如同漏风破锣般的低吼，调转方向，朝着陈渡扑来！
速度极快，带起一股腥风。
陈渡侧身避过它的扑抓，手中的桃木楔看准时机，猛地朝它眉心扎去！
“滋——！”
一股白烟冒起，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那东西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呼，猛地向后翻滚，额头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它似乎极其畏惧桃木楔，不敢再上前，只用那双白惨惨的眼睛“瞪”着陈渡，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咕噜声。
陈渡紧握着桃木楔，与它对峙。他注意到，这东西虽然形似孩童，但动作和发出的声音，都带着一种不符合外表的怪异和苍老。
“你是什么东西？”陈渡沉声问道。
那东西歪了歪头，嘴角那诡异的笑容似乎扩大了一些，用一种湿滑粘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家……回……家……”
它的声音像是很多个人在同时说话，重叠在一起，带着回响。
“回哪个家？”
“……水……底下……冷……”它伸出浮肿的手，指向院墙外的方向，指向运河，“……带……我……回……家……”
陈渡心念电转。这东西似乎没有立刻害人的意思，更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者……在引导他去什么地方？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了敲门声，很急促。
“陈师傅！陈渡！开门！是我，沈默！”
是沈仵作的声音。
陈渡心里一紧，再回头时，井台边那水淋淋的“孩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地上一摊湿漉漉的水迹，散发着河泥的腥气。
它跑了。
陈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快步走到前院，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沈仵作，他提着灯笼，脸色在晃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凝重，额上还带着汗。
“沈先生？这么晚……”
“进去说。”沈仵作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压低声音，“你刚从李家集回来？”
陈渡点头。
“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沈仵作盯着他问。
陈渡看着他，没有隐瞒：“遇到一个疯和尚，还有……一个像是水鬼的东西，刚才还摸到我家里来了。”
沈仵作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果然……果然跟来了！”
“什么跟来了？”
“那东西！”沈仵作急促地说，“我傍晚验完一具城外捞起来的浮尸，回来翻查古籍，又找到一点关于‘阴蛭’的记载。说这东西并非完全无形，它需依附活物或新死者行动，被它依附的尸身，短期内会如活人般行走，但浑身湿冷，目无瞳仁，力大无穷，且会不断念叨‘回家’……它这是在找‘巢穴’！找一个新的、适合它长久栖身的‘皮囊’或者地方！”
沈仵作喘了口气，眼神里带着惊惧：“记载上说，它一旦找到合适的‘巢穴’，就能真正扎根，到时候就更难对付了！它从微山湖那边一路顺着运河过来，害了不止李家集那一处！它现在到了清江浦，恐怕……是看上这块地方了！”
陈渡想起那东西刚才指向运河的手，还有那句“带我回家”。它的家，在运河底下？它想回去，还是想……把清江浦，变成它新的“家”？
“它怕我的桃木楔。”陈渡道。
“桃木雷击，至阳，自然能伤它。但恐怕治标不治本。”沈仵作忧心忡忡，“必须找到它的根本，或者它依附的核心所在，才能彻底解决。否则，它只会不断换皮囊，继续害人。”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院子里，只有灯笼里火苗轻微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沈仵作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锈迹斑斑的青铜铃铛，递给陈渡。
“这……这是？”陈渡接过铃铛，入手冰凉沉重，上面刻着一些模糊的符文。
“早年办案，从一个江湖方士那里得来的，说是‘惊魂铃’，对阴邪之物有些感应。”沈仵作解释道，“我留着无用，你……或许用得上。靠近那东西时，它若响，便是了。”
陈渡握紧了铃铛，点了点头。
送走沈仵作，陈渡回到院子中央。月光依旧清冷，井台边的水迹还未干透。
疯和尚在追它，沈仵作在查它，它自己找上了门。
清江浦这块地方，因为这顺着运河漂流而来的邪物，注定无法安宁了。
他抬头望向运河的方向，目光深沉。
下一次，它再来的时候，恐怕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