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仵作留下的铜铃,陈渡揣进了怀里,贴着胸口,冰凉凉的一块。
天刚蒙蒙亮,阿青就醒了。她走到院子里,看见陈渡坐在井台边,正用一块粗布,反复擦拭那几根桃木楔子。井台周围的地面是干的,昨夜那摊水迹,像是从未出现过。
“哥,你没睡?”阿青小声问。
陈渡抬头,眼下有些青黑。“睡了会儿。”他收起楔子,“今天不出门,你在家待着。”
阿青乖巧地点点头,去灶间生火。她如今手脚麻利了些,粥煮得不再糊锅。
陈渡走到院墙边,仔细查看昨夜那东西爬过的地方。墙头的青苔有被蹭掉的痕迹,留下几道泥印子,带着河底特有的腥腐气。它确实来过。
早饭后,陈渡去了趟镇上。他没去茶楼酒肆,而是拐进了街角一家不起眼的香烛纸马铺。铺主是个干瘦老头,姓孙,世代做这阴间生意,见识多。
孙老头正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扎纸人,见陈渡进来,抬了抬眼皮。“陈师傅,稀客。要备料?”
陈渡摇摇头,从怀里摸出那铜铃,放在柜台上。“孙老爹,您见识广,帮看看这个。”
孙老头放下手里的活计,拿起铜铃,凑到窗前光线下仔细端详。他用指甲刮了刮上面的锈迹,又放在耳边轻轻摇了摇。铃铛没发出声音。
“惊魂铃。”孙老头笃定地说,“老物件了。里面的舌锤被锈死了,得用朱砂混着桐油,慢慢泡,才能活过来。”他放下铃铛,看着陈渡,“这东西……你现在用得上?”
陈渡没直接回答,只问:“您听说过‘阴蛭’吗?”
孙老头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转身从里间抱出一本比砖头还厚的旧账本,纸页焦黄。他哗啦啦地翻着,最后停在一页,指给陈渡看。
那页纸上用毛笔画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其中一幅,画的像是一条扭曲的水蛭,但周身笼罩着黑气,黑气中似乎有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在挣扎。
下面写着:“阴蛭,非生非死,乃极阴之水脉怨气所聚,无形无质,畏阳火雷木。喜附新死者或气弱活人,驱之为伥,寻‘阴穴’而栖。附身者,体湿冷,目无瞳,力大,喃‘归家’。若得阴穴扎根,则渐成气候,百里水域,皆为其猎场。”
陈渡看着那图画和文字,心头沉重。这和沈仵作说的,以及他昨夜遇到的,都对得上。
“这东西,不好对付。”孙老头合上账本,声音低沉,“它怕你的雷击木,但除非一击打散它的核心,否则它换个皮囊又能出来。而且,它要是找到了合适的‘阴穴’……麻烦就大了。”
“什么样的地方算‘阴穴’?”
“运河底下,那种百年以上的沉尸地、乱葬坑,或者……死过很多人,怨气一直没散的古河道岔口。”孙老头顿了顿,压低声音,“咱们清江浦,早年闹长毛的时候,护城河里填过不少人。后来修码头,听说也挖出过不干净的东西。”
陈渡默然。清江浦看似平静,底下埋着的旧账,恐怕不比河水浅。
他从孙老头那里买了一些上等的朱砂和一小罐桐油,揣着无声的铜铃回了家。
整个下午,他都在小心地用朱砂混合桐油,滴进铃铛内部,试图化开里面的锈迹。阿青在一旁安静地看着。
快到傍晚时,院门外传来车马声。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来的是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管家,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手里提着礼盒。
“陈师傅安好。”管家拱手,脸上堆着笑,“小人是胡员外府上的。我家老爷新迁宝地,听闻陈师傅是本地能人,特备薄礼,想请陈师傅明日过府一叙,喝杯清茶。”
陈渡看着那管家,又瞥了一眼那包装精美的礼盒。胡员外?就是那个买了河伯祠旁边大宅子的富商。他为何突然请自己?
“胡员外客气了。”陈渡语气平淡,“我一个捞尸的,粗人,不懂礼数,恐怕冲撞了员外。”
“哎,陈师傅过谦了。”管家笑容不变,“老爷最爱结交奇人异士。陈师傅‘渡亡人’的名头,咱们府上早有耳闻。老爷说,务必请陈师傅赏光,就是闲坐片刻,交个朋友。”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刻意了。陈渡沉吟一下,点了点头。“既如此,明日午后,我过去拜会。”
管家顿时眉开眼笑,让小厮放下礼盒,又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告辞离去。
陈渡没动那礼盒,只让阿青拿到一边放着。
“哥,要去吗?”阿青有些担心。
“去看看。”陈渡道。他也想瞧瞧,这个突然出现的胡员外,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他,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
夜里,陈渡继续摆弄那铜铃。快到子时的时候,铃铛内部忽然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喀”。
他拿起铃铛,凑到耳边,轻轻一晃。
“叮……”
一声微弱却异常清脆的铃音,如同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在寂静的夜里荡漾开来。声音不大,却直透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几乎在铃音响起的同一时间,怀里的某根桃木楔子,也传来一丝微不可查的热意。
铃,活了。
也就在这时,院墙外,靠近运河的那一侧,隐约又传来了那种湿漉漉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似乎在徘徊。
陈渡握紧铃铛,另一手抓起桃木楔,悄声走到门后。
那摩擦声在院墙外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或许是被惊魂铃的声音,或者桃木楔的气息所慑,它最终没有试图翻墙进来。
过了一会儿,摩擦声渐渐远去,沿着河岸,向下游方向去了。
陈渡没有放松。他感觉到,那东西并没有放弃。它像是在试探,在寻找机会,或者……在等待什么。
第二天午后,陈渡换了身干净衣服,揣上惊魂铃和桃木楔,去了胡府。
胡府果然气派,高墙大院,门口的石狮子崭新。管家早已候着,满脸堆笑地将陈渡引了进去。
穿过几进院落,来到一处精致的花厅。厅里坐着两人。主位上是个穿着暗红色锦缎袍子、面色红润的微胖中年人,想必就是胡员外。他手里盘着两个锃亮的铁核桃,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
客位上坐着的,却让陈渡目光一凝。
那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衣,身形干瘦,正是前几天在李家集河边遇见的那个疯和尚!
此刻,疯和尚倒是安静地坐着,手里捏着一串乌黑发亮的念珠,闭着眼睛,嘴里无声地念诵着什么。他对陈渡的到来,恍若未觉。
胡员外见陈渡进来,笑着起身相迎:“这位就是陈师傅吧?久仰久仰!快请坐!”
陈渡拱手还礼,在下首坐了。丫鬟奉上茶来。
“这位是无念师父,一位行脚的高僧。”胡员外介绍了一下疯和尚。无念和尚依旧闭目不语。
寒暄几句后,胡员外呷了口茶,状似随意地问道:“陈师傅,听说您家传的手艺,是‘渡亡’?这运河上不太平,难免有些水厄之事,以后少不得要麻烦陈师傅啊。”
“混口饭吃。”陈渡道。
“呵呵,过谦了。”胡员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不瞒陈师傅,胡某初来乍到,做点小生意,最讲究个平安顺遂。最近……听说这运河里,似乎有些不干净的东西在闹腾?”
他说话时,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陈渡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闭目养神的无念和尚。
陈渡心中明了。这胡员外请他来,又请了这追着“阴蛭”而来的疯和尚,绝非喝茶闲谈那么简单。
他感觉到,怀里的惊魂铃,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