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汩汩地淌,那具和尚的尸体被水草缠着,在岸边一沉一浮。背上的青灰色纹路,像活着的蚯蚓,在泡得发白的皮肉下微微扭动。
陈渡站在岸边,没动。风吹过芦苇,唰唰作响,四周静得只剩下水声。
他没去捞那尸体。渡亡人只管送上门的,不管河里漂的。这是老规矩。况且,这东西邪性。
看了一会儿,他转身往回走。李老三还在村口张望,见他回来,忙迎上来。
“陈师傅,完了?”
“嗯。”陈渡应了一声,脚步没停,“找几个人,去河边看看。”
“看啥?”
“有个和尚,漂下来了。”
李老三脸色一变,不敢多问,赶紧招呼了两个胆大的后生往河边跑。
陈渡没跟去,他回到李老三家那临时落脚的小院,坐在门槛上,看着西边快要落下去的日头。手指上那点刺麻感还没完全消散,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股河底陈泥混合腥甜的怪味。
没过多久,李老三和那两个后生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都白了。
“陈、陈师傅!那和尚……那和尚……”李老三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
“咋了?”
“不见了!”一个后生抢着说,“就我们跑到河边那一会儿工夫,刚才还缠在水草里的,一眨眼就没了!水面上连个波纹都没有!”
陈渡心里一沉。不是漂走了,是不见了。
“是不是……是不是被鱼拖走了?”李老三颤声问。
陈渡没说话。什么鱼能这么快拖走一具成人尸体?他站起身:“我再去看看。”
他独自一人又回到河边。夕阳把河面染得一片血红。刚才绊住尸体的水草还在,随波摇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河水浑浊,深不见底。
他在岸边蹲下,伸手探进河水里。冰凉刺骨。他闭上眼,努力去感受。除了水流惯常的阴寒,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躁动不安的气息残留,与他在李家尸体上感应到的同源,但更混乱,更……疯狂。
正凝神间,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怪的韵律。
陈渡猛地收回手,站起身回头。
来人是个和尚。
约莫五十来岁,干瘦,穿着一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僧衣,脚上一双破草鞋,风尘仆仆。他手里拎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肩上挎着个破布包。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布满了血丝,眼神却异常锐利,直勾勾地盯着陈渡,又像是透过陈渡,盯着他身后的运河。
“阿弥陀佛。”老和尚开口,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施主,刚才可曾看见什么从这河里过去?”
陈渡看着他,没立刻回答。这和尚出现得太巧。
“师父问的是什么?”
“一具皮囊。”老和尚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陈渡刚才探水的地方,“一具……不该在此地的皮囊。”
陈渡心里一动。“没看见。”他说。
老和尚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半晌,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某种愤懑。“孽障……又让它跑了。”
“师父在找什么?”
“找一条‘鱼’。”老和尚用木棍指了指河水,“一条钻进了人皮囊里,顺着这运河四处作恶的‘鱼’。”
陈渡沉默着。他知道这和尚说的不是真的鱼。
“它吃了人,占了巢,坏了根基。”老和尚自顾自地说着,语气越来越激动,“这河……这河快要被它搅浑了!再不抓住,要出大事!大灾难!”
他的声音引来了村里的一些人,包括李老三他们,都远远站着,不敢靠近,指指点点。
“师父从哪儿来?”陈渡问。
“从来处来。”老和尚挥挥手,有些不耐烦,“沿着这河,追了它三百里!从微山湖一直追到这儿!”他忽然凑近陈渡,压低声音,带着一股酸臭的气味,“你身上……有那东西的味道。你碰过被它沾染过的人?”
陈渡看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
老和尚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嘿嘿笑了起来,笑声干涩难听。“懂了,懂了……你也是捞这碗饭吃的。也好,也好……多个帮手。”
他直起身,用木棍重重杵着地,对着运河大声吼道:“跑!我看你能跑到几时!佛爷我盯上你了!定要将你打回原形,永镇河底!”
吼完,他也不理众人,拖着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向下游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听不清内容。
李老三等人这才敢围上来。
“陈师傅,这……这和尚是……”
“一个疯和尚。”陈渡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淡淡道。但他心里清楚,这和尚不简单。他知道那东西,他在追它。而且,他提到了“微山湖”、“三百里”,这不是本地作祟,是顺着运河流窜的祸害。
“他说……钻进人皮囊的鱼……”李老三脸色更白了,“难道李家大哥他们……”
“别瞎猜。”陈渡打断他,“先把你们本家安葬好再说。”
第二天,李家七口人下了葬。坟就埋在村外的坡地上,离运河不远。陈渡主持了简单的仪式,看着七口棺材入了土。
事情办完,李老三千恩万谢,把剩下的程仪结了。陈渡没多留,当天下午就坐上来时的那条小船,回清江浦。
船行在河上,陈渡看着两岸景色。来时觉得荒凉,回去时,感觉这河水更暗了,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
撑船的汉子依旧沉默。行到半路,天色渐暗,两岸芦苇荡黑黢黢的,像无数鬼影。
忽然,船身轻轻一晃,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汉子用竹篙探了探,嘟囔道:“没啥,可能是一段烂木头。”
陈渡却皱起了眉。他闻到一股极淡的、熟悉的河底陈泥味。
他走到船边,低头看向水面。昏暗的光线下,河水幽深。就在船帮附近的水面下,他似乎看到了一团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速度极快。
那黑影的形状,不太像鱼,倒有几分……像是一个蜷缩的人形。
陈渡握紧了袖中的桃木楔。
那黑影没有攻击船只,只是在水下若即若离地跟着,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才悄然消失在深水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船夫浑然未觉,依旧撑着船。
陈渡的心却提了起来。那东西,跟过来了。或者说,它一直都在河里,只是现在,它似乎对他这个“碰过被它沾染过的人”,产生了兴趣。
回到清江浦时,已是深夜。码头静悄悄的,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晃。
陈渡踏上岸,走了几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运河。
月光下,河面泛着清冷的光。就在那光影晃动间,他似乎看到,远处的水面上,冒出了半个光溜溜的脑袋,一双空洞的眼睛,正隔着夜色,静静地望着他。
一眨眼,又不见了。
陈渡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
疯和尚,活动的纹路,水下的人形黑影,还有这如影随形的窥视。
河伯祠倒了,镇物没了,这运河底下被镇压了百年的东西,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冒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转身,迈步,走进了清江浦深沉的夜色里。
他知道,这事,远没有结束。真正的“河葬”,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