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第一场寒流,裹挟着潮湿的阴冷,席卷了上海滩。弄堂里的风像是能钻透骨头缝,依萍裹紧了身上那件略显单薄的旧棉袍,呵出的白气在昏黄的灯下瞬间消散。炉子里的煤球烧得不旺,屋子里勉强维持着一丝稀薄的暖意。傅文佩的咳嗽比前些日子更密了些,依萍用微薄的余钱抓了几副便宜的中药,每日守在炉边小心地煎着,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香,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构成她们冬日生活的主调。
日子在精打细算与担忧中滑过。去陆宅“还债”那日带回的短暂清明感,很快被更现实的生存压力所覆盖。那二十块银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家那边似乎并未激起预期的波澜(至少表面如此),却实实在在地让她们本就拮据的账目更加紧张。依萍只能更加卖力地投入大上海的工作,更加苛刻地压缩每一分开销,同时更加紧迫地推进自己的学习与创作规划。图书馆成了她暂时逃离寒冷与窘迫的避风港,那些艰涩的乐理知识和优美的诗词,是她对抗现实冰冷的唯一薪火。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依萍刚从图书馆回来,脑子里还盘旋着一段关于和声进行的笔记,手脚冻得有些麻木。她推开门,正想将带回的书籍放下,却意外地看到屋子里除了正在小炉边煎药的母亲,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剪裁精良、料子厚实的玫红色呢子大衣,颈间围着雪白的绒线围巾,乌黑的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卷儿,用一枚精致的珍珠发卡别在耳后。仅仅是背影,就透着一股与这陋室格格不入的娇养与优渥。
是陆如萍。
听到开门声,如萍转过身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藤编食盒,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婉得体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依萍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损的旧棉袍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如释重负的优越感。
“依萍,你回来了。”如萍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她特有的甜美,“我和妈……雪姨说,天冷了,让我来看看你和佩姨,带点家里做的点心,还有……一些用不着的旧棉絮,想着或许你们能用上。”她指了指放在墙角的另一个包袱。
傅文佩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搓着围裙角,脸上堆起勉强的笑:“如萍小姐,这……这怎么好意思,还让你跑一趟。快坐,快坐。”她忙着要去倒水,才发现热水瓶已经空了,脸上更添了几分窘迫。
依萍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也没有接话。她看着如萍那张妆容精致、被室内微弱炉火映得愈发白皙红润的脸,又看了看墙角那个鼓鼓囊囊的“旧棉絮”包袱,以及桌上那个明显价值不菲的藤编食盒。一股冰冷的、带着刺的警觉,瞬间取代了方才从图书馆带回来的那点专注与暖意。
无事不登三宝殿。尤其是在她刚刚“还债”划清界限之后,如萍的突然来访,绝不仅仅是“天冷送温暖”这么简单。
她轻轻关上门,将外头的寒气挡在身后,也隔绝了可能路过邻居好奇的目光。然后,她走到桌边,放下手中的布包,目光平静地看向如萍:“谢谢你,如萍。东西我们心领了,不过,点心你还是带回去吧,我和妈吃惯了粗茶淡饭,这些精细东西,怕消受不起。棉絮……”她瞥了一眼那个包袱,“我们也用不上,屋里小,没地方放。你带回去,或者送给更需要的人吧。”
她的声音不高,语气也算不上尖锐,甚至带着一丝客气的疏离。但话语里的拒绝之意,却清晰得不容错辨。
如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显然没料到依萍会是这样的反应。按照她以往的认知,以及雪姨私下的揣度,依萍和傅文佩此刻应该生活困顿、捉襟见肘,对于陆家(哪怕是她这个“姐妹”)施舍的一点好意,就算心里有怨气,表面上也该是感激涕零或者至少是尴尬接受的。这种直接而冷静的拒绝,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期剧本。
“依萍,你别误会……”如萍急急地开口,试图维持那份善解人意,“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天冷了,想着你和佩姨……爸爸其实也挺挂念你们的,只是他拉不下脸。这些东西,真的只是家里用不上……”
“用不上,所以才拿来给我们,是吗?”依萍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如萍,我们姐妹一场,有些话不妨直说。我和妈现在过得是不宽裕,但勉强还能靠自己活下去。陆家的东西,不管是‘用不上’的,还是‘特意准备’的,我们现在都不需要。上次我去看爸爸,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我们欠陆家的钱,我会按月还。除此之外,我们不想,也不能再接受陆家任何形式的‘接济’。”
她特意强调了“接济”两个字,目光直视着如萍,仿佛要看进她那双总是显得无辜又温良的眼睛深处。“这不是赌气,是规矩。拿了,就说不清。所以,你的好意,我们真的不能收。”
如萍被她这番话噎得满脸通红,那双总是含情带怯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错愕、难堪,甚至还有一丝被戳破心思的恼羞。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食盒的提梁,指甲微微泛白。
傅文佩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想要打圆场,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在接触到女儿那沉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时,终究没敢出声。她知道,依萍说的是对的。这不仅仅是几块点心、一包旧棉絮的事,这是原则,是她们刚刚艰难立起来的、那点可怜的尊严和界限。
房间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只有小炉上药罐里汤汁翻滚的咕嘟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声。
半晌,如萍才勉强重新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依萍,你……你变了。你真的……太要强了。好吧,既然你这样想,那我就不勉强了。”她将食盒轻轻放在桌上,没有再去拿墙角的包袱,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东西我放在这儿,怎么处理,随你们吧。我……我先走了。佩姨,您多保重身体。”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低着头匆匆走进了弄堂凛冽的寒风中,那抹玫红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暗的街角。
依萍走到门口,望着如萍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寒风灌进来,吹得她旧棉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依萍……”傅文佩怯怯地唤了一声。
依萍关上门,转身回到桌边,看着那个精美的食盒和墙角的包袱,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更深的清醒。
如萍的探访,像一面镜子,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陆家、与那个世界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不仅仅是物质的鸿沟,更是认知、心态和处世方式的鸿沟。如萍(或者说她背后的雪姨)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拒绝“白给”的好处,为什么要把“界限”看得比“实惠”更重要。
但这恰恰是她陆依萍现在必须坚守的。接受施舍,就意味着重新被纳入陆家的恩惠体系,意味着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清爽”关系可能再次模糊,意味着她将永远矮人一截,欠下的将不仅仅是钱,还有那份无法偿还的“人情”和随之而来的、更隐蔽的掌控与轻视。
她宁愿在寒风中挺直脊梁,靠自己微薄的力量一寸寸地挪动,也不愿再回到那种仰人鼻息、冷暖由人的境地。
“妈,”她走到炉边,接过母亲手中的蒲扇,轻轻扇着炉火,声音平静而坚定,“把药倒出来吧。点心……您要是想吃,就吃一点。若不想,明天我拿去送给路口那个总是捡剩饭吃的孤老婆子。棉絮……拆了,给您的被子再加厚一层。冬天还长,咱们得自己想办法,熬过去。”
傅文佩看着女儿被炉火映亮的侧脸,那上面有超越年龄的坚毅,也有不容置疑的决心。她忽然觉得,女儿真的像一株石缝里长出的野草,看着纤细,根却扎得极深,任凭什么风雨,也摧折不倒了。
她点了点头,默默地拿起碗,去接那熬得浓黑的药汁。
窗外的寒风依旧呼啸,陋室里药香苦涩。但这一次,母女俩的心,却比炉中的炭火,更加紧密地靠在一起,燃烧着同样微小却顽强的光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