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宅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庭院深处的寂静与复杂隔绝。依萍站在初冬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深吸一口气,空气清冷而干冽,带着市井特有的烟火气,与陆宅内那种混合了陈旧奢华与压抑疏离的氛围截然不同。
她摸了摸旧布包,里面少了那二十块银元的重量,心头却仿佛卸下了一块无形的巨石。不是轻松,而是一种界限分明的清晰感。她为自己,也为母亲,在与陆家之间,划下了一条由银元铺就的、冰冷却明确的界限。
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道去了附近一家素来以价廉物美着称的点心铺,用方才从打赏分成中预留出的几角钱,买了一小包还温热的桂花糖年糕。母亲傅文佩以前偶尔会提起,说这是她小时候爱吃的。依萍记得。
提着那包用油纸仔细包好、散发着甜糯香气的点心,依萍回到了那条熟悉的、狭窄而潮湿的弄堂。推开家门,熟悉的霉味与煤球烟气中,混杂着一丝米粥的清香。傅文佩正背对着门口,在小小的灶台前忙碌,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愈发佝偻。
“妈,我回来了。”依萍的声音比往日柔和了些许。
傅文佩闻声转过身,脸上惯有的忧愁在看到依萍手中那包点心时,化作了明显的讶异。“依萍?这是……”
“路过,看到有新鲜出炉的,就买了点。”依萍将点心放在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上,语气尽量随意,“您尝尝,还热着。”
傅文佩怔怔地看着那包点心,又抬眼看向女儿。依萍的脸色有些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她许久未见的、沉静的笃定。她心里忽然“咯噔”一下,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你……今天去陆家了?”傅文佩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惯有的小心翼翼和担忧。
“嗯。”依萍脱下外套,在桌边坐下,将布包放在一旁,神色平静地开始讲述,“去了。见了爸爸。”
傅文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屏住呼吸等着下文。她预想中的场景,无外乎又是争吵、斥责、羞辱,最后女儿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痕和满腔的愤懑回来。她甚至已经准备好用苍白无力的言语去安慰,或是陪着一起默默垂泪。
然而,依萍的叙述却与她预想的截然不同。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控诉,只有平静的陈述——如何走进书房,如何对陆振华说自己在大上海有了稳定工作,如何拿出那二十块银元,明确表示是还债,以及……她提出的那个“按月还钱,厘清界限”的新方式。
傅文佩听得呆了。她几乎无法想象,那个在她记忆中总是刚烈易折、在陆家人面前尤其容易失控的女儿,竟能用如此冷静、甚至有些“无情”的方式,去处理那团纠缠了她们母女半生的乱麻。
“……爸他没要,但也没再说别的。我就把钱放在桌上了。”依萍说完,拿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着。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灶台上粥锅轻微的咕嘟声。
许久,傅文佩才颤声开口,眼眶已然泛红:“依萍……你……你何必这样?那是你爸,我们……”
“妈,”依萍放下水杯,看向母亲,目光清澈而坚定,“正因为是我爸,我才更要这样。以前我们靠着他给钱过日子,看人脸色,受尽委屈,那是没办法。现在我能挣钱了,为什么还要继续那样?那笔钱,对我们来说是活命的指望,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施舍,是负担,是随时可以拿来指责我们的把柄。我不想再这样了。”
她握住母亲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干裂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傅文佩微微一颤。“妈,我知道您心里苦,觉得对不起我,觉得拖累了我。但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命,是我们没摊上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但现在,我们有机会自己站起来了。”
“大上海的工作,或许在您看来不体面,但至少它让我能堂堂正正地挣钱,不用再伸手乞讨。我签了合同,有薪水,唱歌也是凭本事。秦五爷虽然精明,但他认我的价值,给我舞台,也给我立规矩。在那里,我至少知道我的付出能换来什么,也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
“至于陆家,”依萍的语气更沉了一些,“那二十块钱,不是割裂,是厘清。从今往后,我去看爸爸,可以只是因为他是我爸爸,而不是去要钱。我们之间,可以试着抛开那些金钱的纠葛和旧日的恩怨,哪怕只剩下一点点的父女情分,也比以前那种互相怨恨、互相折磨强。”
傅文佩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她反握住女儿的手,紧紧攥着,仿佛抓着唯一的浮木。她看着女儿年轻却已显风霜的脸庞,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她熟悉的怨怼和尖锐,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清醒和一种破土而出般的坚韧。
她忽然意识到,女儿真的长大了。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在生活的泥泞和风雨中,独自长成了一棵虽然瘦削、却根系深扎、努力向着阳光伸展的树。而她这个母亲,却一直沉浸在过去的伤痛和自怜中,竟未能早些察觉。
“依萍……是妈没用……是妈……”傅文佩泣不成声,多年的委屈、自责、担忧,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妈,别这么说。”依萍轻轻拍着母亲的手背,声音温和却有力,“您把我养大,教我识字,教我做人要清白,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往后的日子,我们母女俩一起过。我挣钱,您持家。我们不去攀附谁,也不去怨恨谁。就凭我们自己的双手,把日子一点点过好,把债一点点还清。好不好?”
傅文佩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女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和期待,终于,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依旧流淌,但那其中,除了心酸,似乎也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光亮。
她松开女儿的手,擦了擦眼泪,转身从碗橱里拿出两只干净的碗,盛上热气腾腾的米粥。“来,先吃饭。年糕……待会再吃。”
母女俩对坐在小桌前,就着一碟咸菜,安静地喝着粥。昏黄的灯光下,屋子里依然简陋破旧,空气里依然有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但某种东西,似乎悄然改变了。一种新的、基于共同面对现实、相互扶持的默契,在沉默的咀嚼声中,悄然滋生。
依萍夹起一块年糕,放到母亲碗里:“妈,您也吃。”
傅文佩看着碗里晶莹甜糯的年糕,又看看女儿沉静的侧脸,终于,拿起筷子,小口地吃了起来。甜意在舌尖化开,混合着泪水淡淡的咸涩,汇成一种复杂难言的滋味。
窗外的夜色,彻底笼罩了弄堂。但这一方小小的陋室里,却因为一次艰难的“厘清”和一番坦诚的“交底”,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更添了几分踏实与微暖。
前路依然坎坷,债台依然高筑,但至少从今夜起,她们不再是两个在黑暗中各自挣扎、相互拖累的影子,而是真正并肩站在一起、准备迎接风雨的母女。这共识,无声,却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