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彻骨的寒意,猛地从她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金銮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里浮动着檀香和陈年木料混合的味道,冰冷,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清瑶垂着眼,站在丹墀一侧,一身素净的医官袍子让她在满朝文武的缟素中显得毫不起眼。
她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或探究,或惊疑,或幸灾乐祸,像黏腻的蛛丝一样,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
她一动不动,连眼睫毛都没抖一下,像一尊精致却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袖中的指尖,却轻轻捻着一个不起眼的小药囊。
“皇上驾到——”
内侍监那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像一把刀,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殿门。
楚晚晴也猛地回头,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瞬间绷紧。
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在两名太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缓慢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步履也有些虚浮,但那张脸,那身形,那眉宇间与生俱来的疏离与威严……
九分,至少有九分像沈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短暂的死寂之后,以沈昭为首的武将集团率先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激动。
稀稀拉拉的跪拜声随之响起,但更多的人,尤其是楚晚晴那一派的文臣,都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活见鬼的惊骇。
“众卿……平身。”
龙椅上的“沈渊”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透着一股大病初愈的虚弱,但那语调,那份不容置喙的威严,分毫不差。
他缓缓扫视下方,目光最后落在了楚晚晴的身上。
“朕……大难不死。幸得林医官以神药相救,在地宫暗河中九死一生,方才回还。”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他为何与林清瑶一同失踪,又将她摘得干干净净。
林清瑶的眼皮动了动。
这替身,是沈昭从死囚牢里找出来的,一个相貌酷似的倒霉蛋。
昨夜里,她花了整整两个时辰,用药王血脉里的“伪龙涎”给他换了一遍血,又逼着他把沈渊平日的言行举止模仿了上百遍。
现在看来,效果还行。至少唬住了大部分人。
但唬不住楚晚晴。
果然,楚晚晴冷笑一声,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那张原本还带着一丝惊慌的脸,此刻已然恢复了镇定,甚至还挂上了一抹悲悯的假笑。
“陛下大难不死,乃社稷之福。只是……”她话锋一转,凤目中寒光一闪,“地宫凶险,人心叵测。臣妾担心陛下为奸人所惑,或为邪祟附体。为江山计,臣妾恳请……为陛下一验真伪。”
来了。
林清瑶的指尖在袖中轻轻一拨。
一股比花香更淡,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异香,从她袖口的药囊中悠悠散出,混入了殿内原本的檀香味里。
静心散。
能安神,能让那个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的替身心跳平稳下来,骗过武道高手的探查。
但对楚晚晴这种玩蛊的行家来说,这味道,却是另一回事。
楚晚晴一步步走上丹墀,停在了龙椅前。
林清瑶能看到,她藏在宽大袖袍下的右手,指尖隐隐泛着一丝诡异的乌光。
是验真蛊。
南疆巫族的不传之秘,只对皇族真龙血脉有反应。
这老妖婆,果然还是留了这一手。
可惜了。
“陛下,得罪了。”
楚晚晴说着,指尖带着那缕乌光,快如闪电地搭上了“沈渊”的手腕。
替身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僵。
林清瑶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
一息。
两息。
三息。
什么都没发生。
那缕乌光在接触到替身皮肤的瞬间,就悄无声息地隐没了下去,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验真蛊,没反应。
这代表,它认可了这具身体里的龙血。
楚晚晴的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那自信的假笑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怎么可能?
她明明亲眼看着沈渊被地宫巨石砸中,就算不死,也绝对是重伤濒死,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儿?
就在她心神巨震,百思不得其解的瞬间——
异变陡生!
楚晚晴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光亮和色彩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金碧辉煌的大殿,满朝的文武,龙椅上的皇帝,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啊!”
突如其来的失明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因为失去平衡而踉跄了一下,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狼狈地朝前扑去。
“哐当——!”
她撞翻了龙案旁摆着的一座三足铜鼎香炉。
香炉轰然倒地,燃尽的香灰被撞得冲天而起,兜头盖脸地扬了她一身。
嗅着那熟悉的,混杂着静心散的香灰味,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中招了!
这香有问题!
这股突如其来的黑暗,和那晚灵堂青焰燃起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林清瑶那个小贱人……她又在搞鬼!
“快!启动地宫第二重机关!杀了他们!”
巨大的恐慌让她丧失了所有理智,一句急促的、带着尖锐颤音的南疆密语,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
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无比清晰。
满朝文武听不懂这鸟语,只看到他们的“国母”在陛下面前失态扑倒,还满嘴胡言乱语,一时间都愣住了。
可躲在殿梁之上的沈渊,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瞬间杀意凛然。
地宫,果然还有第二重机关。
好,很好。
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失控的楚晚晴吸引过去的刹那。
一直垂眸静立的林清瑶,动了。
她像是被惊到了一样,朝前迈了一小步,宽大的医官袍袖子不经意地一甩,正好扫过楚晚晴倒地前,宫女为她奉上的那杯还没来得及喝的参茶。
一枚比尘埃还细小的,几乎透明的颗粒,顺着她袖口的机括,无声无息地弹了出去。
“噗”的一声轻响,比水滴落入大海还要微弱。
蛊卵入水,悄然无踪。
同心蛊。
这世上最霸道也最阴损的子母蛊之一。
此蛊需以至亲之血为引,方能种下。
楚晚晴自以为是地喝了她十年的“养颜血茶”,却不知道,那血,早就在她体内埋下了最致命的引线。
现在,只等一个时机。
退朝后,楚晚晴几乎是被人架回了凤仪宫的偏殿。
她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短暂的失明来得快,去得也快,可那种坠入深渊的恐惧,却像跗骨之蛆,死死地缠着她。
“都给本宫滚出去!”她嘶吼着,将所有宫人赶了出去,然后猛地抓起桌上的铜镜,死死地瞪着镜中的自己。
镜中的女人,鬓发散乱,满脸灰败,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
“林清瑶……林清瑶!”她咬牙切齿,指甲几乎要将掌心掐穿。
忽然,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了进去。
“呃……”
她闷哼一声,捂住了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
那刺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她的心脉里钻营、啃噬。
她惊恐地看向铜镜,镜中的倒影却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她自己的脸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她此生最怨毒、最痛恨的脸。
那张脸上,带着一抹冰冷的、嘲讽的微笑。
是林清瑶!
“啊——!”
楚晚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鬼魂,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铜镜狠狠砸了出去!
“贱人!你竟敢用我的血养你的蛊?!”
铜镜碎裂一地,映出她癫狂扭曲的脸。
而窗外,一墙之隔,大雪无声。
沈渊与林清瑶并肩立于红梅树下,他为她撑着伞,将风雪都挡在了外面。
“感觉到了?”他低声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林清瑶的脸色比雪还要白几分,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就在刚才,一股尖锐的刺痛伴随着一阵歇斯底里的惊恐,清晰地从她心口传来。
是同心蛊。
它活了。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现在,她每跳一次心跳,都在为我们传信。”
她抬起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
雪花冰凉,在她温热的掌心迅速融化。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
针尖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泽。
断缘。
药宗禁录中,唯一一种专克南疆圣蛊的毒。
楚晚晴,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林清瑶收拢手指,握紧了那枚金针。
心口处,那股源自楚晚晴的刺痛与恐慌还在一下一下地传来,清晰而有节奏。
只是,楚晚晴心口剧痛不止,每跳一次心跳便如被冰针穿刺,更诡异的是,在那疼痛的间隙,林清瑶还感觉到了一股截然不同的、微弱却极其阴冷的能量波动,正顺着蛊虫的联系,从楚晚晴的体内,反向传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