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底的暗道阴冷潮湿,带着一股陈年泥土和苔藓的腥气。
林清瑶的指尖还残留着沈昭衣袖粗糙的布料触感,以及他身体骤然僵硬时的那份错愕。
她没回头,也不需要回头。
身后,沈昭那压抑着巨大情绪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
“嫂嫂……不,林姑娘……”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林清瑶的脚步顿了一下,只有那么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
她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这死寂的冷宫深处,任何一点声响都被放大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恨我皇兄,恨他利用你。可那天地宫塌下来的时候,我……我远远地看到了……”沈昭的声音哽住了,他似乎是狠狠吸了一口气,才把话说完,“是他拼了命,用后背硬生生扛住一块掉下来的巨石,才把你从裂缝里推出去的……”
“他背上那三道蛊咒留下的伤,到现在……都还没好。”
暗道里没有风,林清瑶却觉得有一股寒气,顺着她的脊椎骨,一点点地往上爬。
那男人……那个疯起来就不管不顾,强硬又霸道的男人。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溶洞中,他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背。
金色的龙血和碎裂的鳞片,狰狞得触目惊心。
原来,是为了推开她么。
她一直以为,那只是地宫崩塌时,两人一起坠落所受的意外创伤。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传来一阵细微而陌生的钝痛。
真蠢。
蠢得无可救药。
自己都快死了,还管别人。
林清瑶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刺痛来压下心头那股翻涌上来的、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主人……”肩头,药灵的小爪子轻轻扒了扒她的衣领,绿豆似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它能感觉到,主人的心跳乱了一拍。
林清瑶没有理会它,也没有理会身后那个还沉浸在往事与愧疚中的男人。
她从怀中取出一卷焦黄的羊皮纸,递了过去。
“撬开这口枯井底下,左数第七块青砖。”她的声音清冷如冰,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过。
“里面有你要的东西,也有……你要的答案。”
沈昭猛地抬头,借着药灵尾巴上卷着的那颗萤石灯散发的微光,他看清了林清瑶递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张残缺的地图,画的正是这座冷宫枯井的内部结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朱砂圈了出来。
他没有问这地图的来历,只是默默接过,然后转身,看向那口黑不见底的枯井。
他现在对林清瑶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这个女人,总能拿出一些超出他想象的东西。
沈昭深吸一口气,提气纵身,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只大鸟,悄无声息地落入井底。
林清瑶站在井沿,垂眸看着。
药灵也从她肩上跳了下来,蹲在井口,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卷着萤石灯,为井下提供着唯一的光源。
“啧,真是个笨蛋。”药灵看着井下那个吭哧吭哧开始用佩刀刀鞘撬砖的男人,忍不住小声嘀咕,“当年你那个黑心肝的养母,从药宗地宫逃出来,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顺手就把这要命的玩意儿埋在了这儿。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伟大的药灵大人,当时就躲在旁边的狗洞里,看得一清二楚。”
它说得洋洋得意,尾巴都翘了起来。
“她以为没人知道。嘿,蠢得都冒烟了。”
林清瑶没说话,目光始终锁定在井下。
很快,下方传来“嘎吱”一声,是青砖被撬动的声响,紧接着,沈昭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他从砖缝里,抽出了一卷东西。
那是一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羊皮。
他颤抖着手,解开油布,展开那卷焦黄的羊皮。
即使隔着十来丈的距离,林清瑶也能清晰地看到,那羊皮卷上用南疆秘文写就的禁术——《万蛊归元录》。
是残页。
但最致命的,是残页末尾那几个用鲜血写就的大字,字迹潦草而疯狂,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弑师夺典”!
四个字的下方,还有一个清晰的、早已干涸成黑褐色的血指印。
“轰——”
沈昭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那卷薄薄的羊皮,此刻在他手里,却重若千钧。
难怪……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几乎要握不住那卷残页。
一幕尘封了十年的血腥记忆,毫无征兆地冲破了时间的桎梏,狠狠砸进他的脑海。
那一年,药宗被灭门,他奉皇兄密令,暗中接应宗内逃出的遗孤。
可他赶到接头地点时,看到的却是满地尸骸。
他拼死杀退了那伙神秘的黑衣人,最后,只从尸体堆里……找到了一个浑身是血,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小女孩。
他一直以为,那是南疆巫族其他派系的仇杀。
他从来没想过,真正的凶手,竟然会是那个被所有人敬仰的、楚晚晴!
“难怪……那年我送药宗的遗孤出城,会半路遭到截杀……最后……最后只活下来一个小女孩……”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悔恨和后怕。
井口,林清瑶的身体微微一颤。
那个小女孩……
原来,当年救了她的人,是他。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侥幸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
而沈昭,这个看似憨直的武夫,竟然冒着被楚晚晴发现的风险,救了仇人的“女儿”,还将这个秘密,烂在了肚子里整整十年。
只因为,那是他皇兄的命令。
林清瑶缓缓抬手,指尖在冰冷的井沿上轻轻划过。
记忆中那个高大的、逆着光的身影,和眼前井下这个懊悔不已的男人,渐渐重合。
原来,命运的丝线,早已在十年前,就将他们这几个人,全都缠在了一起。
药灵看看井下的沈昭,又看看身旁气息陡然变冷的主人,小心翼翼地跳上她的肩头,用近乎气音的音量在她耳边说:“主人,他袖口里……还藏着一枚用药宗弟子指骨做的骨哨。十年了,一次都没吹响过。”
林清瑶的指尖,停住了。
骨哨。
那是药宗内门弟子之间,用来传递紧急讯号的东西。
每个弟子的骨哨,纹路和音调都独一无二。
他留着它,是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故人吗?
就在这时,井下的沈昭忽然“噗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他仰着头,看着井口那个模糊的、被萤石微光勾勒出的清冷身影,声音沙哑哽咽。
“林姑娘……对不起。”
林清瑶接过他递上来的残页,没有看他。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四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冰冷的,早已干涸的血迹,仿佛还带着当年师父临死前的不甘与怨恨。
“嗖——嗖——”
远处,几道破空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数道火光在冷宫破败的宫墙外亮起,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分头搜!”
“任何角落都不要放过!娘娘有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两个‘诈尸’的鬼东西找出来!”
楚晚晴的密探到了。
林清瑶的眼神瞬间冷冽如霜。
她迅速将残页塞入怀中,身形一矮,凑到井口,对着下方的沈昭用极低、极快的语速说道:“明日辰时,带着你的骨哨,去东市尽头的药铺。找一个坐在门口卖‘忘忧草’的老妪。”
“她会告诉你,谁,才是真正的药宗余孽。”
话音未落,她已不再有丝毫停留,抱着药灵,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井壁一侧的暗道入口。
黑暗瞬间吞噬了她的身影。
只留下沈昭一个人,跪在冰冷的井底。
他死死握着袖中那枚温润的骨哨,感受着上面早已被体温捂热的冰凉。
他抬起头,望向井口,那里空无一人。
但井外,那晃动的火光越来越近,映得他满是泥污的脸上一片通红,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杀意。
宫墙之外,夜色如墨。
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片最深沉的黑暗中,悄然酝酿。
明日之后,这煌煌宫城的天,该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