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将那块绣着“吴”字的布条攥在掌心,指腹摩挲着铜片边缘。屋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响,人影晃动,火把光映得墙壁发红。他没再等,起身推门而出。
巷口已围了几十名士兵,有人挥臂高喊,有人推搡叫骂,中间两个汉子扭在一起,拳脚相加。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校尉站在边上,袖手旁观,眼神却不住往东营方向瞟。
白芷从暗处闪出,低声道:“刚回来。三处岗哨已经换完,都是咱们的人。”
陈无涯点头,目光扫过人群。那些叫得最凶的,站位呈三角分布,彼此间隔恰好能互相呼应。一人开口,另两人立刻接话,节奏整齐得像练过。
“不是真吵。”他声音压得很低,“是有人想让所有人都听见。”
“谁?”
“不重要。”他盯着那个校尉,“重要的是他们挑这个时候闹,正好在我收到警告之后。”
白芷皱眉:“你是说……这是调虎离山?”
“不,是造势。”他往前走了两步,靠在一根木桩边,像是被吵得头疼,实则借势遮掩身形,仔细观察四周动静。“他们不需要赢,只要乱起来就行。乱了,守备松懈;乱了,命令难行;乱了,换防时的空档就没人管。”
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老将军楚雄带着几名亲卫匆匆赶来。人群稍稍分开一条路,他大步走进圈中,一声怒喝:“都给我住手!”
打斗停了下来,但气氛依旧紧绷。那两个动手的士兵喘着粗气,互瞪一眼,却不肯退后。
楚雄脸色铁青:“为了点功劳就敢在军营里动拳脚?谁给你们的胆子!”
络腮胡校尉上前一步:“将军,弟兄们不是争功,是心里不平。南墙那边冻死人都没人记一笔,倒让他们烧个粮仓就成了头功,这算什么道理!”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就是!我们拼死拼活,功劳全给了外人!”
陈无涯没说话,只是看着楚雄的脸色。他知道这位老将军重情义,也信奉军中一碗水端平。这种时候,若只压不服,只会越压越炸。
果然,楚雄沉声道:“战后论赏,自有规矩。现在打仗还没完,你们就先内斗,成何体统!”
“规矩?”另一人冷笑,“什么规矩能让死人说话?我们不怕死,就怕死了也没人记得!”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陈无涯忽然开口:“将军。”
声音不大,却让场面静了一瞬。
楚雄回头看他:“你有话说?”
他缓步走上前,肩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走路时微微侧身,尽量不让动作太显吃力。“将军说得对,战后自有论赏。可眼下大家心不齐,不是因为功劳归谁,而是怕——怕自己拼命的时候,背后没人撑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昨夜去烧粮仓的兄弟,我也问过他们怕不怕。他们说怕。怕火没点着,怕回不来,更怕就算回来了,也没人在意。”
不少人低下头。
“可他们还是去了。”陈无涯声音沉了些,“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边关在,家就在。可要是军营里自己先散了,敌人不用打,我们就输了。”
人群安静下来。
那络腮胡校尉冷哼一声:“说得轻巧,你又不是守城的兵。”
“我不是。”陈无涯直视他,“但我看得清楚。你们打得最狠的地方在哪?东墙。为什么?因为那边风最大,雪最厚。可偏偏,那边也是水源最近的地方。”
他转向楚雄:“将军,今晚戌时三刻,东哨换防。这个时间,换岗最容易松懈。而东区又是巡更路线最短的一段。如果我是敌细,就选这时候动手。”
楚雄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换防时间?”
“有人告诉我。”他从怀里取出那块布条,摊在掌心,“这不是军中制物,是流民营的老衣料。上面的‘吴’字,是老吴头的习惯标记。他年轻时走镖,总在衣服角上缝这个,说是不忘本。”
楚雄盯着那布条,神色微变。
“他还留了句话。”陈无涯将铜片递过去,“戌时三刻,东哨换防,勿近。”
楚雄看完,沉默片刻,猛然抬头:“传令!即刻起,所有换防时间打乱,按随机时辰轮替!东区增派双岗,了望塔加哨一人!”
亲卫领命而去。
那校尉还想说什么,却被楚雄一眼瞪住:“你刚才说功劳不分?好!我现在就宣布——昨夜夜袭,全体参战将士皆记首功,战后再统一评定!凡有冒领军功、煽动骚乱者,军法从事!”
人群顿时安静。
不少人脸上露出释然之色,先前的怒气悄然消散。
陈无涯退后几步,靠在墙边,悄悄运转错劲,压下肩头一阵阵抽痛。他知道,这一波暂时稳住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
白芷走到他身边,低声问:“下一步?”
“错阵不能只用在野战。”他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目光清明,“既然敌人想靠规律行事,那我们就把规律打碎。”
“怎么打?”
“巡更路线原本是固定的,几点到哪条巷,几年都没变过。可要是今晚开始,走的人不一样,时间不一样,连敲梆的节奏都不一样呢?”
她明白了:“让他们摸不清虚实。”
“不止。”他嘴角微扬,“我还让烧粮仓的兄弟去守关键位置。这些人,信得过。”
白芷看了他一眼:“你早就打算好了。”
“不是打算,是逼出来的。”他苦笑,“我不懂正经排兵布阵,只能靠歪招保命。”
她没接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身隐入夜色。
半个时辰后,陈无涯回到屋中。油灯还亮着,桌上茶具原样未动。他坐下,右手搭在左肩,错劲缓缓流转,试图理顺紊乱的经脉。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白芷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张纸条:“刚在门缝里发现的,和上次一样,没人看见是谁送的。”
他接过,展开。
依旧是潦草的笔迹,四字:**子时之前**。
下面多了一行小字:“**东角塌了一块砖**。”
他盯着那行字,良久没动。
白芷问:“什么意思?”
“不是警告了。”他慢慢折起纸条,“是接头信号。老吴头要见我。”
“现在?”
“不,是让我知道,他还能传消息出来。”他将纸条凑近灯焰,看着它一点点卷曲、焦黑,“他在流民营,能进出军营,说明要么有内应帮他,要么……他自己就在军中当差。”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把灰烬捏碎,撒在地上,“他既然敢冒这个险,就不会只传一句话。下次,他会说更多。”
屋外,梆子声响起。
可这一次,节奏变了。
不再是“咚、咚、咚”的三声短响,而是“咚——咚咚、咚——”,断续不一,毫无规律。
陈无涯听着,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黑影掠过檐角,落地无声。
他猛地抬头,手已按在剑柄上。
那人没有停留,只是将一封信塞进门缝,转身便走,脚步轻得像踩在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