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蹲在门框边,指尖还沾着那点暗红。他没再看血迹,而是慢慢直起身,目光扫过门槛内侧地面——灰尘平整,没有脚印,可门缝边缘的划痕位置太低,不像是无意蹭到的。他抬手摸了摸腰间的布袋,错劲微转,借着经脉逆流带来的短暂清明,压下肩头一阵阵钻心的痛。
屋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轻响。他缓步走到桌前,正要坐下,眼角忽然一跳。
桌上多了样东西。
一张折叠的麻纸,压在茶杯底下,像是被人轻轻放上去的,又像是一直就在那儿,只等他回来发现。
白芷站在门外阴影里,见他停步,也察觉到了异样。她没出声,只是手指搭上了剑柄,脚步悄无声息地退后半步,守住侧翼。
陈无涯盯着那张纸,没立刻去拿。他记得自己离开前,桌上什么都没有。茶具摆得整整齐齐,连杯盖都扣得好好的。现在杯盖歪了一道缝,茶水未动,但杯底有圈淡淡的水渍,说明有人动过。
他伸手,用两指夹起麻纸,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藏在纸里的机关。纸面粗糙,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纤维纹理,这种麻纸中原极少流通,多用于边境军报或民间密信。他低头细看,墨迹干涩发灰,笔画急促,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是写完就匆匆离去。
纸上只有四个字:小心今晚。
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紧迫。
他将纸翻过来,背面空白,没有任何标记。他又凑近鼻尖闻了闻,除了劣质松烟的味道,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气——不是血,是兵器久未擦拭留下的那种气味。
“你看出什么?”白芷终于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
“纸是北漠产的,墨是边镇杂铺卖的便宜货。”他把纸放在桌上,用茶杯压住一角,“写字的人手在抖,可能是赶时间,也可能是受伤了。”
白芷皱眉:“会是谁?”
“能进这屋子,避开巡更,还能留下东西不留痕迹……”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桌面,“要么是守卫里的人,要么就是今晚轮值的兵。”
“那个副将?”她问。
陈无涯摇头:“他袖子里攥着东西,但没机会送信。而且他要是想告密,不会选这种时候。这字条来得太巧了,正好在我怀疑军营不对劲的时候出现。”
“你觉得是陷阱?”
“不像。”他缓缓坐下,右肩靠在椅背上,尽量减轻受力,“要是想杀我,刚才就动手了。屋里没设机关,门也没动过锁。这个人……更像是在冒险提醒。”
白芷走近几步,目光落在那行字上:“‘小心今晚’——是在警告你,还是在警告所有人?”
“重点不在谁收到。”他抬眼,“而在‘今晚’这两个字。说明变故还没发生,但快了。”
屋外风灯晃了一下,映得窗纸微微颤动。远处传来一声梆子,节奏正常,巡更还在走。
可陈无涯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他想起校场上的鼓掌声,整齐得不像活人发出的声音;想起那名副将藏在袖中的手,指尖不停抽搐;想起火光冲天时异族军营里的混乱,而这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太干净了。
干净得反常。
他忽然抬头:“你刚才有没有看见院外有脚印?”
白芷一顿:“没有。我进来时特意看了,地面扫过,连落叶都被清走了。”
“那就怪了。”他站起身,忍着痛走到门口,俯身查看门框下的划痕。那道痕迹比之前更深了些,像是有人弯腰时用力蹭过。他伸手摸了摸,指腹带起一丝黏腻——不是血,是某种油性残留物,像是从兵器护手上蹭下来的。
“有人戴着手套。”他说,“而且习惯用左手推门。”
白芷瞳孔微缩:“左撇子……军中不多见。”
“更少见的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出我的房间,还留下警示。”他回身拿起麻纸,犹豫片刻,撕下一角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你干什么!”她低喝。
“防万一。”他淡淡道,“要是被人搜出来,就是证据。吞了,至少还能当个线索。”
她盯着他看了几秒,终究没再说什么,只转身走到窗边,掀开一条缝往外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怒吼。
“功劳都是你们这些外人的!我们拼死拼活,反倒成了陪衬!”
紧接着是兵器出鞘的摩擦声,两人扭打在一起,周围有人喊叫,却没人上前拉架。
陈无涯眉头一皱:“出去看看。”
“别冲动。”白芷拦住他,“你现在伤着,贸然露面只会激化矛盾。”
“我不是去劝架。”他推开她一步,抓起桌上的短剑插进腰带,“我是去看谁在挑事。”
他拉开门,脚步刚踏出院子,就见前方巷口围了一圈士兵,中间两个汉子正拳脚相加,其中一个满脸通红,吼得脖子青筋暴起:“老子守南墙三个月,冻掉三根手指!你们倒好,烧个粮仓就成了英雄?”
另一人冷笑着:“那你去找将军评理啊,堵着我们算什么本事?”
人群中有几个跟着起哄的,语气激烈,明显被煽动过。
陈无涯站在外围,没靠近,错劲悄悄运转耳窍,将声音收拢听清。他发现那些附和的人,站位太规整了,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位置。而且他们说话的节奏一致,一句接一句,几乎没有停顿。
这不是自发的愤怒。
是排练过的骚乱。
他退后两步,对白芷低声道:“有人在推波助澜。这些人不是真不满,是在制造分裂。”
“目的呢?”
“要么是转移视线,要么……”他眼神一沉,“是为了让今晚的行动更顺利。”
白芷明白过来:“如果军营内乱,守备就会松懈。”
“尤其是城门、水源、了望塔这几个要害。”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屋子,“这张字条来得不是巧合。它提醒我‘今晚’,也提醒我——危险不止来自外面。”
他快步走回房内,从床底抽出一块旧木板,翻过来用炭笔在背面画了三条短线,分别标上“水”、“门”、“塔”。然后递给白芷:“你认得青锋的密语记号吗?”
她点头。
“去把这三个地方的眼线换掉。原来的我不信了。找那些昨夜跟我一起去烧粮仓的兄弟,让他们盯住这三处。一旦有人集结、换岗异常,或者敲梆节奏变了,立刻来报。”
“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他坐回椅子,右手按在肩伤处,错劲缓缓流转,压制渗血,“我要等那个人再来。”
“谁?”
“送字条的人。”他盯着门口,“他既然敢留痕,就不会只来一次。”
白芷没再问,收起木板转身出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巷角。
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灯焰跳了跳,映得墙上影子晃动。他闭上眼,表面在调息,实则耳朵始终听着外头的动静。每隔一刻钟,他就听见一次巡更的梆子声,节奏如常,可他知道,真正的变化往往发生在规律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巡更的节奏。
那人走得很慢,像是在试探,每一步都停顿一下,似乎怕踩出声响。
陈无涯没睁眼,手却已滑向腰间短剑。
脚步声停在门口。
接着,是一阵窸窣声,像是什么东西被塞进门缝。
他猛地睁开眼,闪身而起,一把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
只有地上躺着一片布条,用红线绣着一个极小的“吴”字。
他的呼吸一滞。
这个字,他在流民营见过。老吴头的衣服上,就缝着同样的标记。
他弯腰捡起布条,指尖触到一处硬物——布角里藏着一枚铜片,上面刻着一行小字:
“戌时三刻,东哨换防,勿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