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无涯冲进校场时,沙盘边的楚雄正低头查看匠师递来的地况图。副将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手中令旗还未放下。白芷跟在几步之后,目光落在陈无涯肩头——那处包扎未久的伤口已经渗出血痕,顺着粗布衣角往下滴。
“将军!”陈无涯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地火阵启动前,异族大军不会正面压上。他们会等地面崩裂,防线自乱,再以骑兵穿隙突进。我们若按常法布防,只会被活埋在自己修的工事里。”
楚雄抬眼看他:“你有对策?”
“有。”陈无涯走到沙盘前,不顾军医昨日的禁令,伸手抓起一把细沙,洒在西角门斜坡区域,“但不是正兵对正兵,而是让三军错行。”
他手指划过沙面,画出三条交错路线:“轻骑不居两翼,反插入步兵方阵之后;弓手不守后列,前置侧角,随令而动;步卒不列横阵,改走折线推进。各部间距不等,节奏不定,行进路线看似杂乱,实则互为掩护。”
副将冷笑一声:“这叫什么阵?兵书上可有此名?”
“没有。”陈无涯直视他,“所以我叫它‘错阵’。”
全场哗然。
一名年长副将拍案而起:“胡闹!兵者国之大事,岂能凭你一个外人一句话就乱了章法?今日你说‘错阵’,明日是不是连旗帜颜色都要倒着挂?”
“若旗帜倒挂能让敌军迟疑半息,为何不可?”陈无涯不动声色,“你们练兵讲究整齐划一,信号旗一落,千人同动。可异族也懂这个。他们靠旗语调度,一旦发现我军行动毫无规律,他们的指挥链就会卡住。”
“荒唐!”另一人怒道,“你以为打仗是街头斗殴?靠‘乱’就能赢?”
陈无涯没反驳,只问:“你们谁亲眼见过地火阵发动?”
无人作答。
“我见过。”他缓缓卷起右袖,露出那道焦黑烙印,“六十八具尸体埋在裂谷下,都是按‘正理’布防的精兵。他们站得笔直,阵型完整,结果呢?地裂时整排人被吞进去,连喊都没来得及喊。”
校场一片死寂。
白芷默默递来水囊。他拧开喝了一口,喉结滚动,声音低了几分:“我不是要你们信我。我只是说,常规战法在这片斜坡上走不通。土层薄,震波传导快,一旦塌陷,方阵必然自乱。唯有节奏打乱,才能让士兵在混乱中仍有反击之力。”
他顿了顿:“若此阵败,责任我一人担。杀头,砍手,随你们处置。”
楚雄盯着沙盘,手指轻轻敲击边缘。良久,他开口:“你说各部节奏不定……如何协同?”
“不协同。”陈无涯答得干脆,“正因不协同,才有效。敌军习惯看旗号、听鼓点。我们偏偏没有固定鼓点。轻骑突进时不等命令,弓手放箭不依序列,步兵转向全凭临机判断。他们越看不懂,就越不敢动。”
副将冷哼:“那岂不是各自为战?”
“是。”陈无涯点头,“但每一支‘乱兵’都在牵制敌人一部分兵力。当他们忙着应对东边的骑兵,西边的弓手已经完成一轮齐射;当他们调兵堵南面缺口,北面的步卒已借地形折返压上。这不是溃散,是用混乱制造杀机。”
楚雄沉默片刻,忽然道:“取令旗来。”
亲兵递上三面小旗——红、黄、蓝。
陈无涯接过,插在沙盘不同位置:“红旗代表轻骑,黄为弓手,蓝属步兵。演练时,我不发统一号令,只交替挥动旗子。哪支部队看到旗动,哪支就动。动多动少,自行决断。”
“这……”副将脸色难看,“根本无法掌控!”
“战场本就不可控。”陈无涯看着他,“你掌控得了地裂时间吗?掌控得了风向变化吗?既然天时地利都不在我们这边,那就把‘不可控’变成武器。”
楚雄终于开口:“传令——各营集结校场,依此法演练一遍。”
命令下达,校场上迅速响起集合号角。士兵们从各营奔出,按兵种列队。轻骑牵马入场,弓手背箭列阵,步卒持矛待命。但他们眼神茫然,彼此张望,显然不明白为何要站成这种古怪阵型。
陈无涯亲自走入队列。
他先到轻骑阵中,低声交代几句。骑兵队长皱眉,但还是点头。接着他又去弓手队前,演示如何在移动中拉弦瞄准。最后站在步兵前方,教他们如何在折返时不打乱间距。
“记住,”他声音不大,却传遍前排,“你们不需要等命令。看到旗动,立刻行动。快慢由你,方向由你,但目标只有一个——让敌人猜不透下一步在哪。”
第一次演练开始。
红旗晃动,轻骑应声而出。可刚冲出二十步,黄旗又起,弓手慌忙前移,与回撤的骑兵撞在一起,马匹受惊嘶鸣,队伍瞬间混乱。
“果然乱阵!”副将在高台冷笑,“我看不必再试,直接收兵吧。”
陈无涯没理会,只挥手示意重来。
第二次,情况稍好。轻骑突进后迅速右转,避开了弓手前进路线。蓝旗三次闪动,步兵方阵完成两次折返,虽有碰撞,但整体未散。
第三次,节奏渐稳。
红旗再起,轻骑分两路穿插,一路佯攻,一路隐入烟尘。黄旗连续挥动,弓手在行进间完成三轮齐射,箭雨覆盖预定区域。蓝旗静止不动,步兵原地调整阵型,等待时机。
楚雄站在高台,目光凝重。他忽然转身对亲兵低语:“备马。我要亲自走一遍这‘错阵’。”
演练结束,士兵们喘着粗气,脸上却少了最初的惶惑。有人已经开始讨论刚才的配合,有人比划着下一步该往哪走。
副将退到角落,与其他将领低声交谈。神情阴郁,却不再高声反对。
陈无涯站在沙盘前,指尖沿着那条曲折的行军路线缓缓滑动。他的呼吸沉重,额角渗出冷汗,左手不自觉扶住旗杆支撑身体。那处肩伤又裂开了,血慢慢浸透布条,顺着手臂流下,在沙盘边缘滴落一串暗红斑点。
白芷走近,手里攥着药瓶。她想说话,却被他摇头制止。
“还没完。”他低声道,“他们明天夜里动手,我们必须在今晚定下突袭路线。”
楚雄走来,站在他身旁:“你这‘错阵’……确实不像兵法。”
“但它适合现在。”陈无涯抬头,“适合这片随时会塌的地,适合这群只剩两天活命的兵。”
老将军看着他,忽然问:“你到底是谁?”
陈无涯笑了笑,没回答。
远处号角再响,新一轮演练即将开始。
他抬起右手,握住了插在沙盘边的短剑。剑柄沾了血,有些滑,他用力攥紧,指节泛白。